人家根本不理会他,他被带到了一间房间中,那房间像是小小的会客室。苏耀西叫
了起来:“你们没有权利禁锢我!”
一个警卫冷冷地回答:“你擅自进入私人地方,我们有权做任何事!”
那警卫一面说,一面还粗暴地伸手推了他一下,令他跌坐在一张沙发上。
两个警卫迅速退出,关上了门。苏耀西知道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但是他还是跳了
起来,冲到门前,试了一试。门当然锁上了,他又花了不少时间,可是无法把门弄开来
。
就算苏耀西完全没有冒险生活的经验,他也可以知道,在这间房间中,必然有著闭
路电视的监视设备。他想到的一点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应该尽量掩饰自己的身分。
苏耀西这样的想法,自然无可厚非,可是当他掩掩遮遮的时候,那种拙劣的技巧,
却正应上了“欲盖弥彰”这句成语。
苏耀西被禁锢在这房间中,达八小时之久,在这八小时之中,他全然无法和外界取
得任何联系。他随身所带的,性能极好的超小型无线电话,上面的一盏红灯一直亮著,
那表示他所在的环境,无法接受或发射无线电波的讯号。
(在那段时间之中,原振侠不断在和他联络,却无法联络得上。)
苏耀西在开始的几小时,还想设法离开这房间,在发觉绝无可能之后,他已经又饥
又渴又疲倦。他想休息一下,可是处境之不妙,使他又无法静下来休息。所以,说这八
小时,是他一生中最难过的八小时,也绝不为过。
正由于那八小时的禁锢,是如此可怕,所以当房门又打开,精神沮丧之至的苏耀西
,自沙发上直跳了起来,看到门口站著陈氏兄弟时,他一点也不觉得甚么惊骇。
陈氏兄弟出现在门口,两人都略皱著眉,可是神态却没有甚么敌意。
两人一开口,倒令苏耀西愣了一愣,他们一开口就说:“苏先生,你想参观兄弟大
厦,只要通知一声就可以了,何必微服私访?”
苏耀西这才知道,自己拙劣的化装术,根本骗不过人。他想发作几句,陈氏兄弟又
道:“真对不起,留你在这里那么久。我们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早就来了!”
苏耀西也不管他们所说的是真是假,他已经筋疲力尽,所以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不论你们想怎样──”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请尽快供给我水和食物──”
陈氏兄弟连声道:“当然──当然──”
他们一面说著,一面走了进来,在他们的身后,跟著几个人。陈氏兄弟中的一个,
转过头去吩咐:“水和食物,尽快──快──”
苏耀西在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会受到甚么样的待遇。他尽量向坏处去想,想来也
没有甚么大不了,也正由于此,他基本上已经镇定了下来。所以,也有了相当敏锐的观
察力。
他感到陈氏兄弟之中,有一个像是不很对头,叫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也是从这
时开始的。
苏耀西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陈氏兄弟,可是像这样近距离的交谈,却还是第一次。
陈氏兄弟说话的方式,十分特别:一个说话,另一个同时也说,口型完全一样。由
于他们两人大多数的时候,是肩并肩站著的,所以和他们说话的人,很难分辨得出是左
边的一个在发声,还是右边的一个在发声,或是两个人一起在发声。
而和他们交谈的人,只怕也从来没有人注意过这个问题,人人都有了先入之见,他
们是双生子,心意相通,行动一致,自然不足为奇。
苏耀西本来也没有特别注意,直到他们其中的一个,转过头去,吩咐背后的人去准
备水和食物时,苏耀西才留意到情形有点突兀。
发声的显然是转过身去的那个,另一个仍然面对著苏耀西。苏耀西在刹那间,看到
他有十分慌乱的神情,虽然他根据那句话,口型动作配合著,可是他同时又拉了拉发声
那个的衣袖。
而发声的那个在说完了之后,转回头来,向那个望了一眼,眼神之中,颇有责备的
神情。
这一切,全都一闪而逝。若不是苏耀西十分细心,善于捕捉他人在刹那间的外表反
应,以印证他的内心世界的话,也根本不会察觉。
而苏耀西的这种本领,是在长期从事尔虞我诈的商业行为中,训练培养出来的──
在牵涉到巨额金钱的交易之中,若是能够在谈判对方的一些小动作之中,确知对方的心
意,那就会大占上风!当时,苏耀西只是觉得奇怪。
他全然未曾想到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两人早已恢复了常态。而且他们相貌一样
,衣著一样,转眼之间,早已分不清是哪一个,刚才转过头去发出吩咐的了!
陈氏兄弟的态度仍然十分客气,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问:“苏先生跑到这里,目
的是甚么?”
苏耀西舐了舐十分乾的口唇,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知道在如此情形之下,自己花言
巧语,也不会有用,不如实话实说的好,所以他立时道:“那天晚上,你们在天台花园
宴客,像是有一件物品,要展示给来宾看──那东西,盖在一幅黑绸下面!”
陈氏兄弟“哦哦”连声,等著苏耀西再说下去。苏耀西又道:“当时我和一个朋友
,正居高临下,看到了那情形,好奇心起,想知道那物品究竟是甚么?”
陈氏兄弟“呵呵”笑了起来:“那晚在天台上的人相当多,几乎人人都看到了那东
西,苏先生交游广阔,应该早知道了!”
苏耀西早知陈氏兄弟不好应付,所以那倒也是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知道了那
是一组石刻,来自吴哥窟,刻的是若干双头人。可是──”
他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陡然起了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眼前的陈氏兄弟,神态动
作全然一样,虽然是两个人,可是如果把他们的身体,合而为一,使他们变成双头怪人
的话,他们一定也可以活得十分舒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并没有进一步去想,而把话接著说下去:“可是我还想进一
步了解一下那组石像的意义,所以冒昧前来。”
陈氏兄弟叹了一声:“人和人之间不积极追求互相了解,而只是采取自以为是的行
动,实在是许多悲剧的根源。苏先生,请恕我们直言,你既然想进一步了解,和我们联
络一下,不是更好吗?”
苏耀西态度十分坦诚:“对不起,我做了傻事。”
陈氏足弟的态度十分大方:“别提了,苏先生对那组石像有兴趣的话,立刻就可以
带苏先生去看!”
他们这样说,倒令苏耀西相当意外。这时一架快餐车已推了进来,苏耀西迫不及待
迎了上去,抓起一瓶矿泉水,大口吞咽著,直到解了渴,这才开始进食。
苏耀西一面进食,一面仍和陈氏兄弟不断在交谈。苏耀西自然是坐著,可是他虽然
在进食,仍然不断有想站起来的冲动。
没有多久,他就知道自己为甚么会这样了。因为陈氏兄弟,大多数的时间都站著,
而且不断地走动,就算坐下来,也一下子又站了起来,变换著他们两个人所站的位置。
陈氏兄弟的这种情形,乍一看,给人的印象是,他们两个人都有著体育家的身型,
十分好动,这种不断的保持动感,也正可以表现他们性恪中豪迈剽悍的一面。
可是,等到苏耀西吃了很多,打著饱嗝,用餐巾抹著口角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初步
的结论:陈氏兄弟之所以一直在动著,尤其是几乎每隔几秒钟,就要变换一下所处的位
置,一定不是一种偶然现象。
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甚么呢?
苏耀西过人的观察力这时起了作用,他先假定,陈氏兄弟这样做,是为了掩饰和混
淆。他们的外形一模一样,如果不断在动著,走来走去,外人就很难分出他们两人之中
,哪一个是陈景德,哪一个是陈宜兴。
可是苏耀西当时,也只好分析到这里为止,因为他无法设想,陈氏兄弟为何要别人
分不出他们谁是谁来?陈氏兄弟这时,请苏耀西离开房间,去看那组雕像,苏耀西想在
他们的身后,观察一下他们的动作,可是陈氏兄弟坚持要苏耀西走在前面,这使苏耀西
更肯定,他们竭力在掩饰些甚么。
出了那房间,经过了曲曲折折的走廊,他们仍在闲谈,一直到进了一个相当大的厅
堂。
一进那个厅堂,苏耀西就看到了那组石像。一看到了那组石像,苏耀西不由自主发
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初时,他也一定现出了十分惊讶的神情,一如当晚在天台花
园上,看了雕像的所有人。
也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找来的那个人的形容能力,简直差到了极点(或许那个人
当时离雕像真的很远)!
不错,那组雕像,全是看来十分怪异的双头人。正确地说,是五个双头人,共有十
个头,五个身体,身体部分十分粗,可是头的部分,却分明是精雕细琢的结果。令人感
到极度震撼的,也正是人头部分的表情。十个人头,五个阖著眼,五个睁大了眼,阖著
眼的五个人头的脸上,充满了痛苦的神情──五个头的神情并不相同,但叫人一看,就
可以知道那是痛苦的神情。
世上的痛苦有多少种,根本无法统计,痛苦的神情,照说也应该有许多种才是。可
是看了这五个人头脸上的痛苦神情之后,就叫人感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在其中了
!
人人都有过痛苦,所以深刻的痛苦情绪,也特别容易感染人。苏耀西的生活,可以
说再顺境也没有,但也总有不愉快、伤感的情绪,也同样会受到他人痛苦神情的感染。
那五个人头的雕像既然如此逼真,他一看之下,自然会发出惊呼声!
而另外那五个睁著眼的人头,神情却是一派的惘然。那种惘然无依、不知所措的神
情,看了之后,更叫人心向下直沉,像是会跟著石像,一直把心沉到了绝望的深渊之中
,再也不得超生!
自一看到那组石像开始,苏耀西的目光,就被它深深吸引,他连自己是甚么时候走
近那组石像的也不知道。当他向前走去时,只是依稀感到石像之旁,身后还有两个人在
,可是他却没有分心去留意。
到了石像的近前,他心中已然升起了无数的疑问。最大的疑问是:这样的石刻像,
说是现代艺术家的杰作,还算合理,怎么会来自吴哥窟呢?
吴哥窟的石雕,全是佛经中的神佛,并没有普通人,更未曾听说过有双头人。而且
,吴哥窟中石刻像的艺术风格,相当统一,绝没有像这组石刻那样,把神情表达得如此
之细腻的──这组石像把人类脸部神情表现得如此传神,艺术手法,甚至远在欧洲文艺
复兴时期的作品之上!
第二个疑问是:不论是甚么人,甚么时代的作品,制造这组雕像的目的是甚么?艺
术家一定想通过这组石像表达些甚么,可是看到的人,却只是感到震撼!因而思绪紊乱
,却无法领会艺术家要传达的讯息──
苏耀西在石像前站了很久,好几次,他甚至想伸出手去,把那睁开眼的人头的眼皮
抚下来,好让他不要再睁大那双失神落魄的眼睛!
等到他渐渐定下神来,想向陈氏兄弟望去时,他才看到,在离他不远处,他进来时
依稀感到的另外两个人,是十分俏丽的红衣少女──苏耀西通过望远镜见过她们,也知
道她们的来历姓名:良辰美景。苏耀西进来的时候,一下子就被那组石像所吸引,并没
有留意她们。这时,看她们的情形,也是直直地盯著那组石像,同样一点也没有留意苏
耀西。
而苏耀西在一看到了她们之后,陡地吃了一惊。因为这时,良辰美景的神情,正在
模仿石像上的双头人。她们两个,一个忽然闭上了眼睛,现出痛苦的神色来──她们的
脸上,本来只有娇艳和稚气,可是一变成痛苦,也就是人类自古以来都有的痛苦,毫无
情面可讲。
而另一个,张大了眼,脸上却也渐渐显出那股惘然无依的神情来。苏耀西并不知道
她们想做甚么,也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事是甚么性质,他只觉得一切都奇诡之极,令他在
刹那之间,遍体生寒,连发根都在隐隐发麻。
他勉力定了定神,陡然大喝:“这石像有魔力,别受它的影响而入魔,快醒过来!
”
经他大声一喝,良辰美景陡然震动一下,向他望来,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显然她
们自己,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甚么事!
她们互望了一眼,又向苏耀西望来,扬声问:“你是甚么人?大呼小叫干甚么?”
苏耀西还没有回答,陈氏兄弟就走了过来:“这位是苏耀西先生,原振侠医生的好
朋友。”
一听到了原振侠的名字,良辰美景就自然而然笑了起来,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来?”
苏耀西一时之间,并没有意会到她们的问题的真正意思,还以为她们问的是原振侠
,所以顺口回答:“原医生很忙,我们也不是常见面的。”
良辰美景一听得苏耀西这样回答,现出了讶异莫名的神情。她们的这种神情,叫苏
耀西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的回答,有甚么地方出了差错。而接下来,他所看到的情形,
更令他感到奇怪。他看到良辰美景向陈氏兄弟望去,投以询问的眼色,而陈氏兄弟则摇
了摇头,表示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