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中文的人,一看到“无常”这个词,自然首先想到,这是一个形容词,是变幻不
定的意思,“人生无常”,是说人生的际遇,变幻不定,难以预测。很早就用了这个形
容词的是荀子:“趋舍无定,谓之无常。”
可是“无常”也是一个名词,是佛家的专门用语,要详细解释起来,十分复杂,简
单来说,是佛教的一种教义,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生灭无常。又分为两种情形,一种
是“刹那无常”,一种是“相续无常”,真的复杂之极,除非是对佛法有深入研究的兴
趣,不然,就知道有这样的两个词,都很够了。
或许是由于佛家有“无常”这个词,所以,在许多由佛教教义衍化而来的故事之中
,也就有了“无常”这个“人物”。
中国的民间传说,不论是源于佛家,或是源于道家的,久而久之,都自成一个系统
。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系统之中发生,例如十殿阎王、四海龙王等等,都有一种凡间
的约定俗成的力量,创作故事的人,若是离开了这个范围,就很难流行,不为大众接受
。
在民俗传说中,无常是鬼,所以也称无常鬼。而无常有两位,一位是黑无常,一位
是白无常。民俗传说中,这两位无常鬼先生的造型,也是固定了的。
白无常先生面白如粉,穿白衣服,戴白色的高帽,高帽之上,写著四个字:“天下
太平”。手持白色哭丧棒,全身都是白色,只有间或吐出来的长舌头是鲜红色的──这
种造型,形容起来,相当诡异恐怖,但只要是中国人,一见造型,就会认识:这是白无
常先生。
至于黑无常先生,一切和白无常相反,都是黑色的。高帽上的四个字是“一见发财
”,自然,吐出来的长舌,也是鲜红色的。
这样的造型,是由甚么人创造的,始于何年何月,都不可查考了。而这种造型,早
已被民间所接受,就算再有艺术大师另造新型,也难以深入民心了。两位无常的性格,
从他们的脸型上来看,就有显著的不同:黑无常哭丧著脸,看来十分悲苦;而白无常则
现出十分诡异的笑容,不知是甚么意思。可以把他们两个分为,一个是摆明了要拘魂,
一个则可能设计陷阱,使人中计而失去生命。黑白无常的责任是负责拘魂,也就是夺取
活人的生命,使之变成死人,而把人的灵魂,带到阴间去,听候处理。
这又是一连串中国民间传说中的一环:人死了之后,灵魂到了阴间,十殿阎王根据
该人在阳间的行为善恶而作审判。其中有一定的程序,例如灵魂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一
定要喝孟婆汤,把生前的记忆全都洗清,不能带到下一生(所以我们人人都不能记得前
生的事),等等。
黑无常和白无常,都在阎王殿上当差,其职务有点类似古代官衙中的衙役。黑白无
常的同事,还有牛头、马面,都是衙役捕快这一类的角色。至于判官,则是衙门中的师
爷──阴间审定灵魂的所在,和阳世间的官衙,十分相似,自然是创造者,根据阳世间
的情形来设想的。黑无常和白无常,要拘魂的时候,也不是乱来的,他们自己没有决定
权,而只接受命令。命令来自阎王,阎王有一本“生死簿”,记著所有人的姓名和寿元
,某某人,该四十一岁寿终,到了该他寿终的这一刻,就会派黑白无常出动,一阵阴风
过处,某某人的魂被拘走,某某人就在阳世消失了!
黑白无常只是奉命行事,这其中就有相当程度的想像,如果黑白无常奉命去拘魂的
人,是他们十分喜爱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当然只好执行命令,不得违抗。
如果黑白无常十分痛恨某个人,希望他在阳世消失,他们也无权自行决定,必须听
从阎王的命令。
阎王才是绝对的权威:“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同样的,阎王若是注定一个人不死,也就没有甚么人可以令这个人死,生死大权的
掌握者是阎王。黑白无常看来虽然十分有权,但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生和死的执行
者,可以想像,在很多情形之下,大有身不由主的情形存在──那是任何执行者无可避
免的事。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创造黑白无常形象的人,在他们的高帽子上,写上了“
天下太平、一见发财”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所写的,正是阳世间许多人的愿望,太平盛
世,做个发财人,还有甚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快乐的?可是矛盾的是,不论甚么人,一
见了黑白无常,都是魂赴阴间之时,天下太平不太平,是不是会发财,似乎也与之无关
,因为他已与世长辞了!
很喜欢在说故事之前加些“前言”,但是也很少把前言说得如此之长,再说下去,
只怕要变成“无常专论”了,就此打住。
天气炎热。
人类在地球上生活,又据说是在地球上,由极低等的生物发展起来的,可是不幸得
很,人类对于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的气候,并不适应。地球上许多地方,夏天,气温常在
摄氏三十五度以上,那就使人感到极度的不适,尤其,若是在这样的气温之下,还要在
烈日下工作的话。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陈克生,他都没有理由在这样的炎热天气,在烈日下工作的
。
先说他自己:陈克生,男,二十八岁,身高一八四公分,体重七十公斤(这是男性
的标准身形,有这种体型的男性,全身没有多余脂肪,肌肉发展均匀,是人体美的典型
)。学历:美国夏威夷大学海洋生物学博士,该大学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已发表的
论文,广为学术界所接受。是好几家大学,和许多研究所争相聘请的对象。
他未婚,貌相说不上特别英俊,但是这样的青年,自然英气勃勃,得人喜爱。
若按他的家庭背景,他更没有理由要在烈日之下工作,汗出如浆,连睁开眼来都有
困难。那种被酷热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的父亲,是著名的法学专家,有著最高法律工作头衔,有一所全城最大规模的法
律事务所。
陈健南大律师的大名,家喻户晓,自然收入极丰,不比一般豪富逊色。据说,单是
一个财团(这个财团由苏氏兄弟经营)付给他的法律常年顾问费,以美金算,就高达八
位数字。
陈克生是陈健南的独子,陈克生只有一个妹妹,母亲早丧,他父亲陈大律师,并未
续弦,只是和若干女性,维持著并不公开的一种关系。
陈克生的背景和他本身,介绍得差不多了。像这样的一个人,有甚么必要在烈日下
工作?若说工作是为了金钱和生活,那两者对他来说,简直一点也不成问题。若说工作
是为了兴趣,那更叫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何兴趣之有?酷热简直叫人如
同置身于炼狱!
而且,陈克生此际在从事的工作,还相当古怪──自然是由于他这种身分的人,从
事这种工作,才觉得古怪,如果正是这一行的工人,自然也不算甚么了!陈克生这时,
正在指挥挖掘海沙!有点很难想像,是不是?挖掘海沙!海沙并不用人力挖掘,而是通
过一艘海沙挖掘船来进行的。
一艘海沙挖掘船,有挖掘海沙的装置,把在海床中的沙,用强力的唧筒吸上来,经
过清理的过程,然后再从一根管子中喷出来,喷到运载船上运走。
当海沙自直径二十公分的管子喷射出来的时候,发出轰轰烈烈的声音,也十分壮观
。
通常,喷出海沙的管子,大约是三公尺长,海沙喷出的时候,呈抛物线,大约喷落
在离挖掘船船舷有六、七公尺处。一般来说,装载船就停在这个距离,好让海沙落在装
载船之中。整个过程,十分简单,需要做的是,先选择一个适宜挖掘海沙的地方,这样
的海域,大多数离岸不是很远,海水也不是很深。
而陈克生这时在进行的海域,却离岸相当远,所以挖掘船的吸沙装置,也特别强烈
,一开动,机器的声响震耳欲聋。烈日当空,海面上一点风也没有,汗水之中,都带著
盐花,黏乎乎地,用手一搓,可以搓出一层盐来。皮肤上也都起了很多小红粒,有时痒
,有时刺痛,被晒久了的皮肤,还有一种开裂的疼痛。所以船上的工人,尽管酷热,也
都穿著长袖衣服,戴著大大的草帽。
这时,如果有海沙挖掘的行家经过这里,一定会以为指挥工作的人是神经病。
因为这时,在管子中喷出来的海沙,并不是落在装载船的舱中,而是落在一张张开
来的大网之上。那大网由钢丝制造,圆形,直径约是两公尺,网的孔眼相当大,每一个
,都有十公分直径──如同拳头般大小。
那也就是说,喷出来的沙,落到了网上,立时又从网眼中漏了下去,再落到海中,
只有比网眼更大的东西,才会留在网上。
这种情形,若是看在精于海中打捞的人的眼中,倒是一下子就可以明白,那是在打
捞甚么东西。一般来说,若是在海底的沙中,发现了沉船,要打捞沉船中的遗物,就用
这个办法。
而且,也可以知道,要打捞的东西,一定比网眼大,不然,就徒劳无功了!
陈克生这时,那么辛苦工作的目的,正是想在这一带的海域中,打捞一些东西!
他要打捞的是甚么呢?必须从头说来。能吸引了他这样的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在这
种环境之下挥汗如雨地工作,自然是:他想在海洋中找出来的东西,非同小可!
陈克生取得了博士头衔之后,他的父亲曾和他有过一番对话。
作为大律师,陈健南对于海洋生物所知十分有限,正像一个海洋生物专家,对复杂
的法律所知不多一样。所以他们父子两人的对话,十分有趣。
陈健南晃著酒杯,站在阳台的玻璃门之后,望著小半个城市的璀璨夜景,呷了一口
酒,问他的儿子:“毕业了,也当了博士,有甚么打算?”
陈克生挥著手──他有运动家的体格,也有一刻都不肯安静的性格,在真正无事可
为的时候,他甚至会原地跑步。他的回答是:“本城有一个私人的海洋生物研究所,极
具规模,主持人名叫胡怀玉,是一个十分有资格的专家。学校方面的几个教授,一致推
荐我去见他,他会安排适当的工作给我!”
陈健南无可无不可地点著头:“听说海产都很值钱,一只手掌大小的鲍鱼,要值好
几百美金!你是专家,养鲍鱼不难吧,倒是生财之道!”
陈克生笑著:“好极,要是有甚么好吃又名贵的海产养出来,一定拣新鲜的给你尝
!”
陈健南大律师十分嗜吃海鲜,闻言又喝了一口酒,咂著嘴,彷彿甚么奇鱼珍贝,都
已经到了他的口中一样。他满意地拍打著陈克生的肩头:“经济上需要甚么帮助,只管
开口便是!”
陈克生也笑:“当然,不找你找谁!”
父子两代,在这种情形下的交谈,是最愉快的了。
几天之后,陈克生就已拿著学校中几位教授给他的介绍信,到那个海洋生物研究所
,去找主持人胡怀玉。
事先,他先通了电话,虽然没有和胡怀玉本人通话,可是通过秘书,也约好了时间
。陈克生驾著车,沿海驶著,快到目的地时,他发觉这个研究所的规模之大,远超乎他
的想像──很难设想一个私人的研究所,会有那么大的规模。
在距离研究所五公里之外,海边已到处可见到竖立著的牌子:“此处是海洋生物研
究所研究地点,请勿作任何破坏行为。”
海岸上也有许多设施,陈克生这个海洋生物专家,一看就知道它们的作用,例如一
道相当长的堤,堤尽头是简单的建筑物,那是为观察在较深海域中的海洋生物而设。而
海床上用堤围起来,形成一个大池的,当然是放养海洋生物之用。在海面上可以看到一
串串的筏,连在一起,那也是要用来放养海洋生物的。
等到看到了研究所的建筑物,陈克生更是暗暗吸了一口气。建筑物占地很广,他又
听说研究所的设备十分齐全,他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若能在这样的研究所中工作,那一
定可以大展所长了。
(这个海洋生物研究所和它的主持人胡怀玉,许多老朋友,应该绝不陌生。他曾经
在《犀照》这个故事之中出现过,在这个研究所之中,曾发生过十分惊人的事故,颇是
曲折离奇。)
陈克生在传达室道明了来意,等了一会,就有职员带著他,到了所长办公室外的会
客室。会客室布置得十分舒服,尤其是有两座古代帆船的模型,每一座大约有一公尺长
,更是具体而微,在帆船上所有的一切,应有尽有,手工精致之极。
陈克生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他在想,那个叫胡怀玉的所长,不知是甚么样人
,大学的几个教授,都异口同声称他是“一个怪人”,不知怪到了甚么程度?
陈克生的指导教授说得比较详细:“胡博士……人很怪,极度神经质,或许他是东
方人,和我们西方人在性格上不合。他曾幻想有不知名的生物在空气中成长,会变成巨
大的灾祸,这其实是精神病中妄想症的一种!”
那位教授说到这里的时候,摇了摇头,神情十分不以为然,可是又安慰陈克生:“
你和他同是东方人,可能会合得来。事实上,他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一个海洋生物学家
,并不需要那么丰富的想像力。”
在未曾见到这位胡怀玉博士之前,陈克生自然无法判断,别人对他的批评是公允还
是苛刻。
他等了五分钟,胡怀玉并没有出现。
陈克生又等了十分钟,胡怀玉仍然没有出现。
陈克生开始不耐烦──他本身是一个十分准时的人,一个本身十分准时的人,处在
这样的境地之中,懊恼的情形,可想而知。
他离开了会客室的门,向一间办公室中的一位秘书问了几句。那秘书是一位十分娇
俏的女郎,一听她开口,陈克生就知道,正是她和自己约定会见时间的。
他提醒了一句:“我和胡所长约定的时间,是四时整!”
女郎点头:“是!”她看了看手表,欲言又止。
陈克生问:“有甚么需要说明的?”
女郎叹了一声:“今天,胡所长一回来,就匆匆进了他私人的研究室。”
陈克生扬了扬眉,发出了“哦”的一声。
女秘书道:“他一进入私人研究室,就绝不接受任何外界的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