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怀玉迎著海风,吸了一口气:“我的设想是,灵魂,其实就是生物的遗传密码!
”
陈克生是生物学家,自然一听就可以明白,胡怀玉这样说法的意思。刹那之间,他
感到了相当程度的震动,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海风吹来虽然十分清凉
,可是他却有燥热的感觉。
他立即明白了胡怀玉的意思!也知道胡怀玉的这个设想,虽然十分大胆,有点骇人
听闻,可是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
遗传密码!
所有的生物,都受遗传密码控制。实用科学对遗传密码所知,还不是太多,只知道
存在于细胞的染色体之中。
一种生物的成长过程、成长之后的形态、生活本能等等,都受遗传密码的控制。高
级生物如人,受遗传密码的控制;低级生物如蚁,也受遗传密码控制。
掌握了遗传密码,譬如说,掌握了中华雨蛙的遗传密码,将之注入任何其他生物的
胚胎之中,把这个胚胎原来的遗传密码改变。那么,这个胚胎的发育成长,就完全照雨
蛙的形式进行,长成一只雨蛙。
遗传密码传递遗传讯息,遗传讯息决定生物的一切,包括外在的生命形态,和内在
的生命内容。
陈克生自己,从来也没有把灵魂和遗传密码,联结在一起设想过,他也不知道是不
是有别人,也曾有过这种匪夷所思的联想。
胡怀玉可能是作这种联想的第一人!
从理论上来说,胡怀玉的想法,比围绕灵魂的种种说法,还要更进一步!
用人来作例子,甲的灵魂,如果在甲的身体之内,那自然从外型到内容,甲全是甲
。可是如果甲的灵魂,进入了乙的身体(传说中有的是这种“借尸还魂”的故事),那
么,只有内容是甲,外型却是乙。
但如果,掌握了甲的遣传密码,把任何一个才受精的卵子,原来的遗传密码改变,
换上了甲的遗传密码,那么,这个胚胎成长之后,不论是内容和外型,都一定是甲!
人可以这样,其他的任何生物也都一样。遗传密码,是任何生物的真正灵魂!
一想到这一点,陈克生不由自主,气息相当急促,他望著胡怀玉,一时之间,说不
出话来。胡怀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设想,所以他十分高兴:
“你看怎么样?”
陈克生又吸了一口气:“十分了不起的设想,如果能掌握古生物的遗传密码,自然
可以令得古生物重现……不知你有没有想到,如果……真的能这样,人……就永远不会
死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实验室中,平空培养出来,只要有这个人的遗传密码就可以了
!”
胡怀玉也有骇然的神情,用力挥了挥手,像是想把这个怪诞的念头驱走。他道:“
哪里能达到这个目的?人类科学可能永远不能达到这一地步!生物蛋白质的合成密码,
哪一个生物学家不想得到这个秘密?”
他接下来,又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了很久。陈克生自己也沉醉在想像之中,所以并
没有听清楚他讲了些甚么。
一直到渔船靠了岸,他们两人才互望了一眼,精神恍惚地上了岸。由于他们的设想
所带来的震撼相当大,所以上了岸之后,他们仍伫立了一会,胡怀玉才道:“我回研究
所去工作,你呢?”
陈克生虽然也热爱工作,而且才有那么巨大的发现,可是他还未曾到这样发狂的地
步,所以他摇了摇头:“明天我再来──你准备甚么时候,公布这个惊人的……本世纪
最伟大的生物学发现?”
胡怀玉想了一回,忽然神情十分紧张,双手握住了陈克生的手:“请你保持秘密,
别对任何人提起,我想等有了更多活的标本之后再公布。”
陈克生摇头:“有一个标本,也可以公布这个发现。”
胡怀玉摇头,坚持著:“不,我……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要小心
处理!”
陈克生理解地拍著他的手背:“这是任何生物学家,一生中最大的事!好,我尊重
你的意见。”
胡怀玉呼了一口气。陈克生在分手前又道:“明天开始,我去主持找寻的工作!”
有钱好办事,第二天,准备了一个上午,从下午开始,吸沙船就已经开始在海底吸
上大量的海沙。陈克生也在烈日之下工作,希望能再找到活的菊石。
陈克生的工作,暂时还没有收获──等一等,喂,这个故事,难道不是原振侠传奇
吗?为甚么到现在,原振侠医生还没有出现?
当然这个故事是原振侠传奇,原振侠医生还没有出场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这个故事一开始发生的事,和原振侠一点也扯不上关系──而且看来,根
本没有可能发生任何关系的。
第二个原因是,原振侠医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玛仙在巫师岛上被爱神带走之
后,独自在巫师岛上又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原振侠,看来比白痴也好不了多少。
爱神走了之后,一直没有信息。原振侠本来还想在巫师岛住下去,可是古托看出他
在岛上,情绪只有越来越坏,所以几乎是把他“抓”上船,送回文明世界来的。
情绪如此低落,原振侠自然无法工作。他终日呆坐、喝酒,昏昏沉沉,甚至喃喃自
语:玛仙会复原吗?她不会变成白痴,她会好,会恢复正常。就算好不了,爱神,也请
你把她送回来!
关心原振侠的人,都为他的这种情形,感到焦急,都各自在设法。
医院的院长,也是著急的许多人之中的一个。院长的办法是:弄一点事情给原振侠
做做,可以使他低落的情绪恢复一些──要正常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玛仙忽然鲜蹦活跳
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院长给原振侠做的事,是医院行政上的事。那天一早,院长就派人请了原振侠,到
他的办公室去。
原振侠双颊瘦削,无精打采,本来英俊挺拔的他,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好些女护
士过来和他打招呼,几乎有一半以上,眼角都含著泪,原振侠却只是苦笑。
他在院长的对面坐了下来,院长望著他:“医院准备扩建,你是知道的了!”
原振侠连点头都懒得点,只是“嗯”了一声。
院长伸手指了一指:“我们买下了右邻的那所旧房子,连地,有将近三千平方公尺
。”
院长说得很兴奋,可是原振侠双眼失神,连“嗯”也懒得“嗯”了。
院长搓著手:“那业主,是一个怪老头子,地价倒还合理,可是他又提出了一连串
的附带条件。我想派你去谈判一下,看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条件,不要订得那么苛刻。”
原振侠摇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才。”
院长有点生气,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方面的专才,振作一点!”
院长的动作,只是令得原振侠的眉毛,向上略抬了一抬,他仍然目光涣散。
院长叹了一声:“我实在派不出别人,反正你没有事,找点事情做做不好吗?那业
主开出来的条件,古怪之极,你会有兴趣的!”
原振侠在心目中对自己说:“不会的,没有甚么事可以使我有兴趣!”
院长说著,又把一个文件夹推到了原振侠的面前:“你先拿去看看。”
原振侠甚至不想接,他双手仍然垂著,碰也不碰那文件夹。院长的脾气算是好到了
家,又替他把文件夹打了开来,原振侠这才勉强望了一眼。
他一看到了文件夹中的纸张,倒令得他的眼睛睁大了许多。
那是一叠印制得十分精美的笺纸,上佳的玉版纸上,印著浅浅的梅和石,左下方有
两颗朱印,印文是“人老了”和“不闲老人”。
在那么精美的笺纸上写的是毛笔字,草书。
这种草书,三十岁以下而可以看得懂的人,一万个之中只怕没有一个。
院长看到原振侠注意了,指著道:“还好我学过书法,倒看得懂,你呢?”
原振侠点了点头:“我学过草书,看得懂,这……老人家的书法极好!”
院长笑:“文体也好,俨然是四六骈文,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原振侠看到第一句是“不闲园,余之祖居也──”他道:“照说,这样的人,是不
肯出售祖居的。”
院长点头:“说得不错,医院方面,早就和他接头,可是他一直到最近才肯出售。
其他的原因,你看下去,就会知道!”
原振侠拿了文件夹:“我到我的办公室去看,看完了再给你答覆!”
院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原振侠便拿著文件夹,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当他乘搭
电梯,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的时候,他又自然而然,想起在电梯中第一次见到玛仙的情
形。那令他难过得闭上了眼睛──从那时起,到如今,彷彿已过了许多年,但事实上,
也并没有多少年。
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之后,他又怔怔地坐了好一会,才打开文件夹,看著写在精美
笺纸上的文字。
看完之后,他不禁有点发呆。那位自号“不闲老人”的业主,文采斐然,的确大有
四六骈文的味道。他讲述说,不闲园在清朝中叶建造,是他祖上的基业,建成之后,祖
先百子千孙的愿望,未能实现,反倒人口越来越是凋零。到了他这一代,先后娶了七个
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伤心。
可是,他出售旧屋的原因,还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笔记之中,发现
这屋子在盖造的时候,可能曾受了某种魇法作祟。作祟用的祟物,可能还在屋子的某一
角落,或者是在地下。
所以他提出的条件是,拆卸旧屋子,不能用机械,要用人手。
而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
在整个屋子拆除之后,还要掘地三尺,目的也是要找寻祟物。
“余虽已七十古稀之龄,然身壮力健,驱除祟物之后,俾有生育之机,则不致绝后
矣!”──这是不闲老人最后的句子。
原振侠看完之后,先是骂了几句,但接著,又大是神伤──他又想起了玛仙。
作祟,也是巫术的一种。原振侠想,若是真有甚么祟物的话,玛仙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现在,玛仙在甚么地方,怎么样了?
他闭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可是那也不能减轻他心中
的伤痛。他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又睁开眼来。
这个文采斐然,书法极佳的七旬老翁,还在念念不忘生儿子──不然,他就“绝后
”了。对一个有著传统观念的老人来说,只怕再也没有比“绝后”更可怕的事了!
所以,说穿了,他肯出让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执地认为他
不能生育,与他整个家族人丁越来越稀少的原因,是由于建这房子的时候,曾有人作了
法,害了他!
这种起屋时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侠倒也听过不少,大都活龙活现,十分有趣,形式
大抵相类,都含有惩戒为富不仁或守财奴的意思在内。也有的故事是写恶意陷害,或者
利用这个方法来报仇的。
所以,施这种魇法,后果也可大可小。例如为富不仁的财主,在建屋时刻薄工匠,
若是遇上了会施法的,那就会有恶作剧式的报复,诸如放一只博浪鼓在大梁上,这间屋
子,就会不时在半夜听到“咚咚”的鼓声。
(现在的青年人,还知道“博浪鼓”是甚么东西吗?)
如果放一只死老鼠在屋子的任何角落,那么屋子就会听到老鼠的啮咬声、抓搔声,
甚至会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来晃去,等等。
这种恶作剧式的施法,都只能达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见怪不怪,倒也无甚
大碍的。
可是报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却凶狠可怕得多,会有血淋淋的恶果。像是偷藏起了
一柄利斧,这宅子就会出凶杀案,凶手行凶的武器,也必然是斧头。甚至有可以令得住
宅主人满门抄斩的,十分邪恶,令人发指。
在对巫术有了一定的认识之后,原振侠早已把这种魇法,当作了是巫术的一部分。
所以,对于巨宅之内,可能有祟物这一点,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皱眉的是,对于这
样一个热切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实在想不出用甚么方法去说服他才好。
劝他不要那样做,那是决无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条件,只怕单是拆卸旧屋子,
就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而且,还必然会浪费大量金钱!
原振侠想了一会,打电话到院长办公室,问:“怎么和这个不闲老人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