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耀西道:“那人他持有第一号的特别贵宾证啊!”
原振侠又问:“那又有甚么特别?”
苏耀西道:“第一号的贵宾证──”
他才讲了一句,就陡地停了下来,一副失言的样子,而且转过了头去。
原振侠还想再问下去,苏耀西已经道:“对不起,请你别再发问,我也不会再回答
你。”
原振侠有点窘,为了解嘲,他耸耸肩:“这是一项特殊的秘密?”
苏耀西只是闷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而且,摆出明显地请原振侠离去的神态来。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只好向门口走去。他在拉开门的时候,才转过头来,道
:“你要找的那位先生,是因为他的左腿受伤流血,而急著离去的。”
苏耀西神情讶异:“你说甚么?”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详细的情形,你可以去问目录室的那个女职员,对不起,
再见!”
原振侠推开了那间布置优美的办公室,乘搭电梯下去,出了大堂。两个职员对原振
侠的态度十分恭敬,原振侠忍不住好笑,道:“你们的馆长认错人了,他以为我是那个
有特别贵宾证的人!”
他没有多耽搁,就上了车,驶回家去。一路上,他的思绪十分混乱,总觉得在小宝
图书馆,盛远天的生平之中,有著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振侠一面驾车,一面想著。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公路上一辆车子也没有,原振
侠将车子开得十分快。他接连在高速下转了几个弯,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感到很满意。
他又以更高的速度转过了一个弯。那弯角的一边,是一片临海的平地,原振侠在转
过去之际,依稀看到有一辆车停著。
虽然是在静僻的公路旁,有一辆车停著,也并不是甚么出奇的事,不足以令得原振
侠停下车来察看。可是他一瞥之间,却看到就在车旁的一株树上,像是有一个人,紧紧
抱著树身,一动也不动。
由于车速十分高,原振侠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实。他在冲出了几百公尺之
后,才陡地停了车,然后,掉转头,再慢慢地驶回去。
到了那个弯角处,他已经看清楚了,的确,有一个人,正把他的身子,紧贴在树干
上。单从他的这种姿势看来,已可以感到这个人的内心,充满了痛苦。而且原振侠立即
认出了这个人,就是他在小宝图书馆遇见的那个人!
原振侠感到惊讶之极,这个人的左腿受了伤,在流血。原振侠以为他离开之后,早
就去找医生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旷野之中停留了那么久!
他为甚么不去找医生?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想到的第一个理由是:他受了鎗伤或刀
伤,而受伤的原因,是和犯罪有关的,所以他不敢去找医生!
但是原振侠又立时推翻了这个想法──一个因犯罪原因而受伤,不能去找医生的人
,也决计没有理由,把自己留在旷野之中的!
原振侠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早已打开了车门,向那人奔了过去。他并没有令车头
灯直射向那个人,所以当他来到那人身前的时候,那人附近的光线,也不是太明亮。但
是那已足以使原振侠看清那人的情形了。
那人双臂,紧紧地抱著那株树,身子用尽气力地靠在树身上,可以看得出,他的身
子在微微发抖。他的脸,也紧贴在树身上,树皮很粗糙,他这样子,应该感到十分不舒
服,可是看他的情形,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原振侠先是看不到他的脸,要绕著树,转
了半个圈,才看到了他的脸。
那人脸上的神情,也叫原振侠吓了一大跳。原振侠从来也没有在一个人的脸上,看
到过这样深刻的痛苦──他脸上的肌肉扭曲著,双眼睁得极大,额上和鼻子上全是汗,
神情不但是痛苦,而且惊恐绝伦!
原振侠在一震之后,还没有开口,那人充满了绝望的眼神,已缓缓向原振侠移了过
来。
原振侠忙道:“你的伤……怎么了?你需要帮助,别拒绝他人对你的帮助!”
由于在图书馆中,那人曾拒绝过原振侠的帮助,所以他在说这几句之际,语气中带
著责备。同时,他伸手过去,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当原振侠一碰到那人的手臂之际,那人陡然发出了一下如同狼嗥也似的惨叫声来。
这种惨叫声,在这寂静的旷野中听来,简直是骇人之极。原振侠陡地吓了一跳,自然而
然,缩了一下手。
他才一缩手,那人已放开了树身,陡然在原振侠的面前跪了下来。在原振侠还未曾
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正在极度的错愕间,那人的双臂,已紧紧抱住了原振侠的双腿,同
时,以一种听来嘶哑、凄惨而绝望的声音叫著:“救救我!世界上总有人可以救我的,
救救我!”
不但他的哀求声在发颤,连他的身子,也在剧烈地发著抖。一个人若不是他内心或
肉体上的痛苦已到了极点,是决计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
原振侠忙抓住了他的手臂,道:“起来再说,起来再说,不论甚么困难,总有法子
解决的!”
原振侠其实一点也不知道那人遭到了甚么困难,而且事实上,世界上有太多的困难
,是根本没有法子解决的,但是他在这样子的情形下,除了这样说之外,也没有别的话
可以说。
那人听了原振侠的话,好像略为镇定了一些,抬起头,向原振侠望来。他仍然跪在
地上,是仰望向原振侠的。当原振侠和他那充满了绝望的眼神接触之际,心头也不禁发
凉。他用力把那人拉得站了起来,道:“放心,我是医生,一定会尽可能帮你。你能不
能自己驾车?不能的话,我送你到我服务的医院去。”
那人喃喃地道:“医生!医生!”
这已经是第二次,当原振侠提及自己是医生的时候,那人作出这样的反应。原振侠
不能肯定,这人这种反应想表示甚么,但是在感觉上,却给人以这个人对医生十分轻视
之感。
原振侠当然不去计较那些,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确需要帮助。他扶著那人走向自己
的车子,等到来到车旁时,那人深深地吸著气,已镇定了很多,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原振
侠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冷峻。
当原振侠打开车门,请他上车之际,那人犹豫了一下,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可能
是原振侠的神情十分诚恳,那人竟然没有拒绝,就上了车。
原振侠也上了车,那人坐在他旁边,原振侠一面驾著车,一面向他看去。在黑暗中
看来,那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眼失神地望向前方。原振侠又向他的左腿看了一下,
看到他左腿上,仍然扎著领带,流血好像已停止了,不过裤脚上的血迹,还是可以明显
地感觉得出来。
原振侠沉声道:“血止了?”
那人自喉间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来,算是回答。然后,突然问:“你是哪里毕业
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医生被人家这样考问资历的情形,并不多见。要不是原振侠对这
个人存著极度好奇的话,他才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一呆之后,道:“日本轻见医学院。”
他毕业的那家医学院,并不是很著名的,普通人未必知道,可是那人居然“嗯”地
一声:“轻见博士是一个很好的医生,我上过他的课,他还好么?”
原振侠陡地一震,一时之间,几乎把握不定驾驶盘。他索性踏下了刹车,望著那人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那人的话,真是叫原振侠震动,他说他上过轻见博士的课,那是甚么意思?
那人却并不望向原振侠,只是苦笑一下:“干甚么那么惊奇?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
个人,才上过医学院!”
原振侠更讶异:“你……我们年纪相仿,可是我不记得有你这样的同学。”
那人淡然道:“我是在轻见博士欧游的时候,经过我们的学校讲学时,听他的课的
。”
原振侠立时问:“你是哪一间的──”
那人回答:“柏林大学医学院。”
原振侠不禁苦笑起来,他曾一再在那人的面前,表示自己是一个医生。绝未想到,
对方也是一个医生,而且资历还比他好得多。
那人又发出了一下苦涩的笑声来:“那又怎样?我还是英国爱丁堡医学院的博士!
”
原振侠更说不出话来,他继续驾车,在过了几分钟之后,他才道:“这样说,你需
要的帮助,和你所受的伤是无关的了?”
那人一听,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并不回答。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不,你错了,和我的……伤,有关联。”
原振侠越来越好奇,由于事情实在太奇怪,他连问问题,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才好。
沉默了一会之后,那人才又叹了一声,道:“我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
这又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这个人看起来分明是中国人,可是却有一个西班
牙式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注意地看起来,那人是有一点不像是纯
粹的中国人。原振侠问:“古托先生,你──”
古托道:“我从巴拿马来。”
原振侠又向他望了一眼,心中在想:这是一个怪人,他有著那么好的学历,能有一
张小宝图书馆的特别贵宾证,那也不算是甚么奇怪的事了。看来,古托并不是一个多话
的人,自己能引得他讲了那么多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既然古托是一个极具资历的医生,那么他腿上的伤,自己实在不必太过关切,倒是
他的神态看来如此痛苦绝望,值得注意。
原振侠想到这里,叹了一声:“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古托先生,看来你的精神
十分颓丧,总要看开些才好!”
原振侠也知道自己这种空泛的劝慰,是不会起甚么作用的。但在古托未曾说出,他
究竟有甚么心事之前,他也只好这样说。
原振侠料不到,自己的话,竟然引起了古托的强烈反应。他陡然之间,现出咬牙切
齿,恼恨之极的神情来,道:“颓丧?我岂止颓丧而已!我简直恨不得立刻死去!但是
,在未曾明白这件事的真相之前,我死不瞑目,所以才苟延残喘地活著!”
古托的这几句话之中,表现了他对生命的极度厌恶。原振侠不禁心头乱跳,他想也
未曾想到过,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会如此厌恶,如此要把它提早结束!
看古托在讲这几句话时的神情,他双手紧握著,指节骨发白而发出格格的声响,令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他只好默默地驾著车
。
一直等到快驶近市区,他一直感到车厢之中的气氛,沉重之极,令得他如果不设法
去打破的话,他也会承受不起。
他吸了一口气,问:“你有甚么不明白的事?”
古托的喉间,发出了一阵怪异的“格格”声:“等到了你的医院,我会让你知道…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原振侠在古托发颤的声音之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把手在古托的肩上,轻轻拍了
一下,道:“我叫原振侠,你可以把我当作朋友!”
古托激动起来──看来他是一个十分热情的人,只是不知道有甚么致命的痛苦在折
磨著他,所以使他的外表看来,变得冷峻和怪异。
古托双手掩住了脸,发了一会颤,才道:“本来我也有不少朋友,但是自从……自
从……发生了变化之后,我疏远了他们。唉,原,你准备听一个很长的故事!”
原振侠道:“不要紧,事实上,我在图书馆中一见到你,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
古托苦涩地笑起来:“是太不普通了!”
在这之后,他们两人之间,又保持了沉默,但是气氛已和刚才完全不同。刚才他们
几乎是陌生人,但是现在,凭著至诚的一番对话,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车子驶进了市区,由于是深夜,街道上看来仍然十分凄清。
等到车子驶进了医院的大门,停了下来,古托才道:“原,我不想任何别的人,参
与你我之间的事!”
原振侠一口答应:“好,你腿上的伤势,我想我们都可以处理。你可以到我的办公
室去,需要甚么药物,请你告诉我,我叫人取来。”
在原振侠想来,古托本身是医生,对他自己的伤势如何,自然有深切的了解,需要
怎样治疗,自然不必自己多出主意。
可是古托的回答,却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道:“药物?不需要任何药物!”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古托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他们
一起下了车,古托在行动之际,虽然有点步履不便,但是也不需扶持。原振侠看到他腿
上,像是没有血再流出来。
原振侠一面和值班的医生护士打著招呼,一面带著古托向内走去,到了他的办公室
之中,请古托坐下,把门关上。
古托望了原振侠一下:“你肯定不会有人来打扰?”
原振侠点头:“肯定!”
古托叹了一声:“我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对你这样信任。从现在起,我保证你
所看到的情形,是超乎你知识范畴之外的!”
他一面说著,一面解下了扎在腿上的领带。
原振侠听得古托这样讲,心想他的伤处可能十分怪异。但不论是甚么样的伤,都不
会超过一个医生的知识范畴之外,古托的话,可能太夸张了!
他看著古托解下了领带。由于他的腿曾流血,血湿透了裤脚,也沁在绑在裤子外的
领带上,所以领带上也染著血迹。
古托解开了领带之后,双手突然剧烈地发起抖来。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起
了他左边的裤脚来。当他把裤脚撩过膝盖时,原振侠已经看到了那个伤口。
伤口在左腿的外侧,膝盖之上十公分处。
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或者是一个对血天生有恐惧感的人,看到了这样的一个伤口,
自然会感到害怕。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来说,这样的伤口,实在太普通了。
伤口是一个相当深的洞,深洞并不大,直径只有一公分。伤口附近的皮肉翻转著,
鲜红色的肉,和著浓稠的、待凝结而未曾全部凝结的血,看起来,当然不会给人以舒服
的感觉。
在伤口上,本来有一方纱布覆盖著。古托在撩起裤脚的时候,把纱布取了下来。
原振侠只看了一眼,就以极肯定的语气道:“你受了鎗伤,子弹取出来了没有?”
在医学院时,法医学是原振侠主修的科目之一,而且成绩优异。所以原振侠一看到
古托腿上的伤口,立时可以肯定那是鎗弹所造成的。而且,他还立即可以联想到许多问
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