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努力想回忆前两年,在勒曼医院之中,他和年轻人为了一起
到幽灵星座,去接公主的灵魂,而在幽冥使者的帮助之下,灵魂离体的经历。那段经历
,像是一个不可捕捉的梦境!
原振侠是明明白白有这段经历的,可是回想起来,却又那么虚无飘渺。整个过程,
对他来说,就像接受了一次催眠,等到醒了过来之后,一切都已完成,经过情形也在记
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淡到了几乎无法分辨!
或许,这就是“春梦了无痕”的境地?既然了无痕迹,自然也无法寻找!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怅然──好在他已然有了决定,那种惆怅之感,并不能替他
增添甚么苦闷,反倒有一种释然的浪漫。
他慢慢地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柄上,准备打开门,走出去。他的动作十分慢,如果
有人在一旁观看,他的动作之缓慢,一定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
本来,他是一个行动十分快捷的人。这时,他也不是故意放慢自己的动作,而是他
想到:自己已决定放弃生命了,还有甚么可以值得赶快去做的?甚么都不在乎了,慢一
点又有何妨?慢吞吞,总比急速来得舒服──生命已没有意义,谁还会努力去争取时间
?
他甚至慢慢地,在脸上泛出了一个笑容来──那并非硬挤出来的笑容,而是他真正
地想笑,一种在久经折磨之后,突然感到了轻松而产生的笑容。
在他打开门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目的。当然,他最后的目的,是到医院去,找一
种最快可以结束生命的毒药。可是在这之前,他是不是还有些事要做呢?反正时间已没
有意义,他似乎可以从容地去进行任何事了,这种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
他竟然有了“放下一切”的那种轻松愉快,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新
的人生经历!
那使他把手放在门柄上之后,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转动著,拉开门来。
他才把门打开了一些,就陡然感觉到:门外有人!
以前,若是有了这样的感觉,必然会令他紧张、警惕和戒备,因为他不知道,门外
的是甚么人,是敌还是友?他必须要立时作出判断,以便应付。
可是这时,对他来说,是敌还是友,还有甚么不同呢?他都快要连自己都没有了,
还分甚么敌友!
所以他一点也不改变他行动的速度,只是慢慢地把门打开来。
果然,门外有一个人站著。那人看来,正准备伸手按门铃,看到门打开,门外那人
也怔了一怔。
门外是一个身形极高的女人,原振侠作为一个医生,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女人隆
起的腹部,那是一个孕妇。然后,原振侠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认清了这身形高大的
女人,是仲大雅的夫人曹银雪!
这令得原振侠有意外的惊奇,因为发生在仲大雅身上的事,怪异莫名。仲家的上代
,受过诅咒,要他家在六代之后──仲大雅的这一代,没有子女,从此绝后。
那种听来阴风惨惨,十分可怕,血淋淋的诅咒,已经知道,是改变了一点生命遗传
密码的结果。
仲大雅努力要打破这种“诅咒”,不惜以身犯险,使自己的生命遗传密码再起改变
──这种改变,会使他变成原始人,但是也可以使原来不能生育子女的诅咒,得到破解
!这一切,都是那两个“无常”的能力所造成的。
上次,两个无常又在原振侠住所中出现的时候,原振侠有几次,想问他们,仲大雅
的结果会怎么样?可是由于他们忽然讨论到了生命的大奥秘,所以并没有机会,问及仲
大雅的事!
而现在,曹银雪隆著肚子,出现在门口,那说明,至少仲大雅有了生儿育女的能力
!
这自然值得代他高兴,可是,仲大雅是不是和那家渔民一样,全身都长出长毛呢?
原振侠还没有先开口,曹银雪一看到原振侠,就陡地吸了一口气,出声道:“原医
生,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呆了一呆,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反问:“我的脸色难看?不
会吧?我的情绪很好,甚至十分轻松!”
曹银雪仍然盯著原振侠看,目光十分柔和,那是一种大姐姐看著小弟弟的神情。虽
然实际上,曹银雪的年纪,不见得会比原振侠大!
她望著原振侠,缓缓摇著头:“别自欺欺人!你比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糟得多!”
原振侠对这种温和的责备,感到了一股暖意。他笑著:“或许你看错了,一桩十分
重大的事,我已经有了决定,释然于怀,再也没有负担了!”
可是曹银雪却十分固执:“我看你是在自己骗自己,你的神情反映了你的内心世界
,而你的内心深处,并不认为你的决定是对的。那至少是无可奈何之中,一个下下之策
的选择,一定会有更好的方法!”
曹银雪的话,令得原振侠心头又泛起了一阵茫乱。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的决定,决不能说是上上之策,是没有办法
中的办法,是无可奈何的下策。但既然那是唯一的出路,也就无所谓上策下策之分了。
原振侠无意和曹银雪争论下去,他挥了挥手:“不讨论我的事,仲先生怎么了?”
曹银雪叹了一声,神情十分忧郁。
曾见过她在大海中大战三棘鱼、在船上和山猫搏斗的原振侠,真难想像这样豪爽出
色的女中豪杰,也会有神情如此忧郁的时候!
他侧身让了一让:“是不是要进来坐一会?”
曹银雪点了点头,挺著大肚子,走了进来。她腹部的隆胀,异乎寻常,原振侠问:
“双胞胎?”
曹银雪吸了一口气:“三胞胎!”
原振侠“啊”地一声:“仲先生一定大喜若狂了!”
曹银雪点头:“一知道我有了身孕,他高兴得像是一个小孩子。可惜……他看不到
孩子出世──”
原振侠吃了一惊,在那一刹那,他又自然而然,对生命有著与生俱来的看法。他张
大了口,想问:“他过世了?”可是却又问不出来。
曹银雪又叹了一声:“他开始变……全身长出毛来,等我和他分开的时候,他已经
……变成了一个原始人。他仅存的理智,是要我离开他,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孩子生下
来,替他传宗接代。他要我不可回去找他,自然,他也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孩子──
就算看到了,他也没有足够的智力,认出那是他的孩子!”
原振侠有点骇然:“他……仲先生如今在甚么地方?”
曹银雪道:“先是回到了湖南他的家乡,后来,由于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越来越
是明显,我就带著他往深山躲,后来,进入神农架──”
原振侠不禁“啊”地一声──神农架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据说,有类似原始人
的毛人出没,仲大雅是不是可以在那里找到同类呢?
曹银雪略顿了一顿:“他变得十分适应于山野生活,乐不可支……我在产后,还会
去找他,只是不知道……他会变成甚么样子!”
曹银雪对仲大雅一往情深,说到这时,她泫然欲泪,神情凄惨。
原振侠心中,不禁大是感叹。仲大雅和曹银雪年龄悬殊,可是感情极好,偏偏仲大
雅的遭遇,又如此之奇!
原振侠忙道:“使人变成原始人,是由于生命的遗传密码起了改变,只要改回头,
也就可以恢复正常──那两个外星人,最近才又和我见过,还会来找我。只要知道仲先
生的下落,总有办法好想的!”
曹银雪先是呆了一呆,双手紧握著原振侠的手,用力握著,连声道:“如果能这样
,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和我,和我们的孩子,一家人不知能有多少快乐!”
她说到这里,不可抑制地泪水直流,表达了她对生命的无限热爱。这种情形,看在
原振侠的眼中,思潮起伏,竟不知是甚么滋味。
曹银雪一面抹著泪,一面道:“他还清醒的时候,叫我来找你,说你是最靠得住的
医生,要你护理我……直到我的孩子出世!”
原振侠想不到曹银雪会提出了这样的一个要求,他呆了一呆,失声道:“只怕我不
能了!”
尽管他并不急于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也决不能拖上几个月之久。所以他的回答,
对他自己来说,再自然也没有了。
但是,听在曹银雪的耳中,却突兀之极!曹银雪显然深通人情世故,一听之下,鉴
貌辨色,就知道有严重之极的事,发生在原振侠的身上!
她于是不再说话,只是盯著原振侠看,看得原振侠心中有点慌乱。他逃开了她的视
线,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淡:“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妇产专科,医院有很多好
的妇产科医生,我会托他们照顾你!”
曹银雪一字一顿:“原医生,你有甚么要紧的事要做?”
原振侠支吾了一下:“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
曹银雪站了起来,她的身形一板高大。站了起来之后,她沉声道:“看著我!”
原振侠自然而然,向她望去,由于她身形高,所以原振侠在望向她的时候,要昂起
头来。曹银雪的神情,十分庄严,她一手按在自己的腹部,声调沉重:“这里,有三个
新生命正在孕育成长。任何生命,都有自然而然成长,再尽繁衍新生命的责任。”
原振侠想竭力令气氛变得轻松,他摊开双手:“仲夫人,你怎么忽然向我上起课来
了?”
曹银雪的神情更严肃:“原医生,我看得出你的心情极坏。心情极坏的人,会有一
个十分愚蠢的想法,认为有一种行动,可以改变处境,只有最没有勇气的人,才会有这
种想法!”
曹银雪的话,令得原振侠听得心直向下沉。曹银雪又道:“我的三个孩子,可不想
有一个没有勇气的教父!”
原振侠大是讶异:“仲夫人,你说甚么?”
曹银雪说得郑重:“是大雅告诉我的。有一次,你和他喝酒闲谈,两人都有了七八
分酒意,大雅说他毕生的憾事,是没有儿女……”
原振侠一挥手:“他就算不喝酒,也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口边的。”
曹银雪盯著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道:“那时你就说:事情会有改变的,要是你有了
儿女,我就当他们的教父!当时你们且曾击掌为誓,难道你忘了?”
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一片惘然!
他近日来,终日在醉乡之中,酒精的麻醉作用,可以使人的记忆消失──做过甚么
事,说过甚么话,有过甚么承诺,可以是一片空白,一点也不留下印象。
他是不是曾对仲大雅作过这种承诺呢?他实在记不起来了!
可是曹银雪却又说得那么郑重,令得他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曹银雪扬了扬眉:“如果你要说了话不算数,自然也可以的!”
原振侠被曹银雪的话,激得霍然起立:“孩子要多久才出世?”
曹银雪道:“预产期在一百二十九天之后!”
原振侠一挥手:“我就等著做孩子的教父,并且,尽量令孩子的父亲复原!”
曹银雪十分高兴地点头,又十分有深意地望著原振侠:“人生在世,不单是自己一
个人,在自己的周围,还有许多人──很多人的生命,其实是联在一起的!只有极度自
我中心的人,才会忽视这一点!”
几句话虽然不致令原振侠汗流浃背,但是手心却也隐隐在冒冷汗!
他强自镇定:“我和你到医院去!”
曹银雪摇头:“不必了,我很壮健,而且,我身受的打击虽然大──我的丈夫成了
原始人,这上下,可能已变成了猿人。可是我的生机十分旺盛,不但自己要好好地活著
,而且还要孕育三个小生命,我会尽一切能力活下去,这才是生命的原意!”
原振侠口唇颤动,发出了一些喃喃的声音──他想为自己分辩几句,可是又不知说
甚么才好!
原振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曹银雪,已经完全看穿了他的心意,所以才有接二连三
的话,每一句都刺中了他心底深处。
曹银雪本来就给人以充满了活力的感觉,她对生命的阐释,又使原振侠的思绪,陷
入了新的困境,所以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甚么!
曹银雪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等你看到三个小生命出世的时候,你一定
会十分高兴的。一百多天,很快就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