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茫然点头。曹银雪在离去的时候道:“我相信,我出现在一个十分适当的时
候!”
这时候,原振侠思绪乱得无法对这个问题,作出肯定或是否定的反应。他只是机械
地送曹银雪到了门口,曹银雪也没有再说甚么──她看出原振侠的情形,严重之极,可
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已经足以引起原振侠的深思,不必再多说。再
多说下去,只有弄巧成拙,不会再起好的效果。
原振侠甚至没有注意,曹银雪是怎样离去的。他思绪一片茫然,在他的眼前,彷彿
浮现了一幅十分生动,可是却又荒谬之极的影像。
他自然不是真的看到了甚么,而是他脑部的活动,组成了这样的画面。他看到一个
身形高大,满身是长毛的原始人,正在山野之间跳跃欢呼。他的全身,都充满了一股难
以形容的生趣,他一手提著一只被剥了皮的血淋淋的野兽,咧著嘴,在发出笑声,他的
目的地,是一个生著一堆篝火的山洞。
在篝火之旁,有一个乾草堆,草堆旁有一个身形高大,十分壮健的女人。草堆上,
扎手扎脚,躺著三个甚胖的婴儿。
那女人望著这三个婴儿在笑,那个浑身是毛的野人,蹦跳到了近前,把那只野兽向
篝火堆上一扔,腾起了老高的火舌。火光映照著那三个初生的婴儿,像是粉红色的小胖
精灵一样。在他们乌黑的眼睛中,也反映出窜高的火苗,像是象徵著在他们的体内,正
开始燃烧起熊熊的生命之火。那是充满了希望的生命,虽然生命的前途绝不可测,可是
生命的火焰,还是会一直燃烧下去!
然后,原振侠又看到,那浑身是毛的野人,在乾草堆旁,蹲了下来。他甚至连脸上
也长满了长毛,看来十分骇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露出了温柔之极的光芒。那种满
是爱意的眼神,在那三个婴儿的身上不断流转,表达他对这三个婴儿的爱意──虽然他
是一个原始人,可能只会发出吼叫声,根本不懂得甚么叫语言,可是他的眼神,比千句
万句示爱的语言,更强烈地表达了他的心思。
原振侠也看到那女人,不论是望著那三个婴儿,还是望向那野人的时候,都有一种
叫人心酸的温柔。这种柔情,能令得任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停止动作,来消受那种异
样的感觉。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眼前,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是由于仲夫人刚才的一番话
──生命是值得热爱,三个即将诞生的小生命,他是这三个小生命的教父。小生命的父
亲已成了原始人,可是一样生活著,在享受著生命,他,为甚么会一再想到自杀?而且
,好几次感到自杀可以带来解脱,准备付诸实行呢?
原振侠知道,其中一定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他却又发现不了!
当他眼前的“景像”逐渐变得模糊而渐渐消失之际,他的耳际,还恍惚听到那三个
婴儿,所发出来的可爱的笑声。他感到极度的茫然,而且,一阵尖锐的头痛,开始袭来
。那种实实在在的痛楚,令得他张大了口喘气,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站在门口。
他转过身,回到了屋中,拔开酒瓶的瓶塞,向口中倒著酒。他的心底在嘶叫:不要
再去想甚么,先让我休息一下,把问题留到明天再解决,好不好?明天是另外的一天,
每个生命,在未曾结束之前,都有明天,这是生命该享的权利:留到明天再说!
酒精再令脑部的活动,受到麻醉。原振侠本来思潮起伏,纠缠不已,复杂之极,可
是也不消多久,他就甚么也不想了。
他颓然倒在沙发上,手中的酒瓶在地毯上滚了开去。瓶中还剩下的半瓶酒,都流了
出来,形成了一滩相当诡异的酒渍。
原振侠确然可以将一切,都留到明天再说了。
还记得这个故事一开始时,有一老一少两个人的对话吗?当时可能莫名其妙,但故
事一直在发展,已经可以知道对话的两个人,老的叫老刀,少的叫小刀,他们的关系是
父子。
而老刀和小刀,都是一个神秘莫测,杀人手段百出,以杀人为目的,根本没有人性
的杀手集团中的杀手。老刀是杀手集团的首脑,他的杀人理论是:最好的杀手,根本不
必动手去杀人,而是要被杀的人自杀!
证据确凿的自杀,永远不会有人去追究凶手,因为凶手就是死者自己。于是,真正
的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这正是每一个杀手,努力要达成的目标:杀了人之后,完
全不必担负任何责任。
老刀显然在那两番对话之中,要小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要小刀,展示一下第一流
杀手的本事,去令得一个人自杀。老刀指定的目标是原振侠医生,小刀接受了挑战,开
始了他的行动。
老刀和小刀的对话之后的若干天,又有了一番对话,对话的,还是老刀和小刀。
老刀的语调,听来仍然是那么疲倦,彷彿了无生气。而小刀却有了改变,他好像失
去了自信心,说起话来,不再那么肯定,而是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和以前的小刀相比
,一听就可以听出,在两次对话之间的那若干天中,他一定受了相当沉重的打击──打
击可能是致命的,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巨大的改变!
先开口的是老刀:“怎么样?成功了没有?好像已过了许多天了。”
“你……没有说有期限的限制!”
“别逃避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你成功了没有?原振侠医生,你的目标,死了没
有?如果他已经死了,是不是自杀的?”
“没……有,原振侠……该死的原振侠……没有死!”
“那就是说,你失败了!”
“没有!我不承认失败!”小刀的声音变得十分凄厉,而且在不住地喘气:“我只
是……还没有成功!”
“嘿嘿!这是甚么样的诡辩!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能成功?”
“能!能!当然能,事实是,我几乎成功了!”
“嘿嘿!几乎成功,就等于没有成功!”
“我会成功的,他的情绪比以前更坏。我敢保证,他有好几次,不但想到自杀,而
且……就要付诸实行了!可是……可是……”
“可是甚么?”
“可是……总有一点意外,使他迟一步才实行!”
“那么怕只是你的乐观估计吧!”
“我……”
“你是一个失败的杀手,如果你有勇气,你就应该承认这一点!”
“不!我不承认,这和勇气无关!我不是一个失败的杀手,原振侠,他迟早会死!
”
“迟早会死?嘿嘿!每一个人都迟早会死,你不是想等到他自然死亡吧!”
“当然不是!”这时候的小刀,声音之中充满了狂乱,可知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
正常。
“那就快点证明!”
在老刀这句话之后,是小刀的相当长时间的喘息,而对话之中,有关原振侠的,告
一段落。接下来老刀和小刀的对话,显然和原振侠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也不是完全没
有关系。而且对话的内容,相当惊心动魄,所以还是有一听的价值。
还是老刀先开口:“你应该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想在的情形,配不配做一个杀手!
”
“人……总有情绪激动的时候!”
“杀手不能有情绪激动的时候!”
“我……明白了,我会很快平复自己的情绪。”
“好了,我问你,美姬是怎么一回事?”
“……”
“听到我的问题没有?”
“听到了,美姬……她……我给了她一些任务,要她在我的行动中,起辅助的作用
……她……”
“她没有成功,是不是?”
“她……她……”
“她杀了一个警察,她曾在原振侠的住所门外,想杀两个人而失手,她曾用她的本
来面目,去色诱原振侠而失败。别以为我足不出户,就甚么也不知道──我甚么都知道
,知道得比你多,多得多!”
“是……不过她已尽了力!”
“对一个尽了力,而仍然不能成功的杀手,你的评价是甚么?”
“是一个废物。”
“如何处理一个活的废物?”
“使之变成一个死的废物!”
“好,就交给你处理!”
“这……这……”
“你有更好的主意?记得,千万先告诉我,别尝试阳奉阴违!”
“这……是不是可以把她交给我……不再派任何任务给她……不把她当杀手?”
“你不把她当杀手,她仍然是杀手!”
“她……她……”
“她是那么美丽,是不是?”
“是,我再也没有想到。一直都以为她面貌普通,再也想不到,她竟是那么艳丽的
!”
“唉!你难道不知道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危险吗?她可以随时置你于死地!”
“她在你身边也不止一天了,何以你没有危险?”
“唉,你根本不懂!你怎么能和我比?你甚至不是一个第一流的杀手!”
“我会是!”
“我坚持她必须处理,因为我不想失去我唯一的儿子。我不是上帝,没有那么伟大
!”
“你不会失去你的儿子,我一定会处理她。但是,照我自己的方法!”
“嘿嘿嘿嘿!”
这段对话,到这里结束,听起来,大有不欢而散的味道──老刀要小刀,把那个美
丽的女杀手变成“死的废物”,但小刀显然被女杀手惊人的美丽所迷惑,不肯那样做,
达不了老刀旨意。
奇怪的是,老刀竟然并不坚持!
是不是老刀认为小刀也已无药可救,是废物,借女杀手的手来处理他呢?
虽然说是父子,但是在杀手的心目中,怕只有生和死,哪里有甚么父或子!
是不是这样,单是听这一段对话,暂时自然不能有任何结论。可是在事态以后的发
展之中,就一定可以有进一步的了解!
再听另一段对话。对话的两个人,一个是小刀,一个是美艳的女杀手美姬。
先开口的是女杀手,声音十分动听(美女似乎都天生有动听的声音,要是没有动听
的声音,就根本不能称之为美女),可是却十分焦切。
“老头子怎么说?”
“你的事,老头子都知道。他说你是一个失败的杀手,而一个失败的杀手,等于废
物,要处理掉!”
“你负责处理我?”
“是!”
“你准备怎么处理我?”
“留你在我的身边,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女奴,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
女杀手连半秒钟的考虑也没有,就回答了小刀的问题,显然她知道,这是目前她保
住性命的唯一方法。她在回答“愿意”的时候,作了甚么样的媚态,不得而知,但光是
听声音,就很令人心荡。
“那么,先说说,你出手杀警察的原因。”
“我要增加原振侠的内疚感,要他知道,那个年轻的警察,是由于他的过错而死的
。加重他的内疚感,可以使他更看不起自己,更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哼!显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
“不,不!你不能那么说。要不是有那两个戴高帽子的人出现,可能已经成功了!
”
“那两个戴高帽子的人是甚么人?何以你向他们出手,竟然会失手?”
“我不知道他们是甚么人,我用匕首划向他们的咽喉,我出手快如闪电,我准备令
他们陈尸在原振侠住所的门口,使原振侠见到了之后,更加觉得自己留在世上,只有不
断害人。谁知道这两个人的颈际,有著金属防护套,所以我失手了!”
“失手的杀手──所以你后来就放弃了匕首,改用你原始的武器!”
“是,可是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我还是失败了!而且,根本不知道失败的原因!”
“你失败的原因,是你喜欢了原振侠,你根本就不想杀他!”
“不,不!我不能杀他,是你说的,要他自杀!”
“你是不想他死!”
“不,不!我想他死,我要他死!你只要收回你的成命,我可以令他死,让他受尽
折磨而死。我恨他!我太恨他了!”
女杀手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声音绝不可爱,相反地,那种咬牙切齿的声音,听了
令人不寒而栗。可知她心中对原振侠的恨意之深,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太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