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来,他的生活不正常──无边的痛苦一直在折磨他,他的心态早就有点不正
常,他自己深知这一点,凭藉著他所受的高深教育,他竭力克制著自己,也真要凭藉著
无比坚强的意志力,他才不致于变成一个疯子。可是到了这一刻,他的忍受超越了极限
。
他是没有理由对远道而来,执行委托的烈先生发作的。但是一个人,当他超越了忍
受的极限之际,是不会再去理会应该或不应该的了。
他陡地大叫起来:“见你的鬼!”
他一面叫著,一面把那张卡,向著烈先生直飞了过去。那张卡来得这样突然,烈先
生全然无法躲避,一下子就砸在他的额角上。
烈先生向后退出了一步,古托一面发出狂暴和痛苦交织的呼叫声,一面又把那只信
封撕成粉碎,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向烈先生直冲了过去!
直到这时候,烈先生才大叫了一声,来不及转身,就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退去。当他
退到门口之际,一下子撞在听到呼叫声而赶来的管家身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烈先
生那时,也顾不得他英国绅士风度了,他来不及起身,就在地上急速地爬了开去。
古托冲到门口,仍然大叫著,把手中的裁纸刀用力向门上插去。门是橡木,十分坚
实,裁纸刀又不够锋利,而古托的力量却是那么大,所以这一插的结果是,裁纸刀“啪
”地一声,当中断成了两截。
古托的手中,仍然握著半截断刀,抵在门上,不断地喘著气,汗水涔涔而下。挣扎
站起身来的管家,吓得不知如何才好。
古托已镇定了下来,他挥手叫管家离去,同时,他也发现,被他撕成了碎片,散了
一地的信件之中,另外有一张写著字的纸在。由于贵宾卡重,信封一打开,就跌了出来
,所以未曾看到字条。这时,他才发现字条也连著信封,被自己撕碎了。
管家迟疑著,还没有退去,古托已直起身来,道:“将地上的纸片,全拾起来,一
角也不要剩下!”
管家虔敬地答应了一声,古托自己则拾起了落在地上的贵宾卡。烈先生早已跑得踪
影全无,留下了他的小圆帽,一直未曾再回来拿。
古托来到书桌前坐下,仍然在喘著气。他抹了抹汗,等到管家把所有的碎纸片全都
拾了起来,他才知道刚才不断地撕著,将那信封至少撕成了超过一百片。
等到管家把碎纸片全都放在桌上,躬身而退之后,古托把信封的纸张和字条的纸张
分开来,抛掉了信封的部分,然后,把字条部分,小心拼凑著。几十片纸片,渐渐地拼
凑起来,在字条上,写著一句西班牙文:“到图书馆去一次,孩子!”
古托在事后,绝想不出甚么理由来,可是当时,他一看到了那句话,就像是觉得有
一个自己最亲爱的人,一面抚摸著他的头,一面在说著这句话一样。对一个自小是孤儿
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尤其强烈。他只觉得心中一阵发酸,眼泪忍不住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他一直在流泪,落在桌上的泪水之多,竟令得有几片小纸片浮了起来。
古托无法拒绝这句话的邀请。
“所以,我就来了,到那个图书馆去。那图书馆的名称真怪,小宝图书馆!”古托
的声音听来有点迟缓:“要不是我来,我也不会遇上你。可是,我被迫甚么也没有看到
就离去,因为我的腿上,又开始淌血了!”
古托讲到这里,脸色苍白可怕,他不由自主在喘气,额上的汗珠渗了出来。
他道:“我知道,每年到这一天,我的腿上……一定又会冒血,就是第一次……那
伤口莫名其妙出现的那一天。可是我算起来,还有一天,才轮到那日子,谁知道……这
伤口的时间算得那么准,连美洲和亚洲的时差都算在内,一定是这一天,这一刻……”
他讲到后来,声音尖锐之极。原振侠忙又递酒瓶给他,可是他却摇著头,一面发著
抖,一面自袋中取出一只小盒子来,打开盒子,求助地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看到盒子中是一具注射器和一些药液,不禁叹了一口气,那是毒品!当然在
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无法劝他戒毒,只好拿起注射器,替他注射。
古托在一分钟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古托在吁了一口气之后,双手掩住了脸,过了一会,才放下手来:“这是全部经过
,信不信随你,我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当然相信!发生在你身上的怪事,便足以证明。古
托先生,在你走了之后,也有一些事情发生。”
古托在沙发上靠了下来,神态十分疲惫。原振侠便将他走了之后,图书馆的馆长苏
耀西,错认他是贵宾卡的持有人的经过,详述了一遍。
古托看来一点兴趣也没有,原振侠又道:“你或许对这个图书馆的创办人,一无所
知!”
古托瞪著眼,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原振侠道:“创办人叫盛远天,是一个充满
了神秘色彩的传奇人物──”
原振侠把他所知,有关盛远天的事,讲给古托听。古托表现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
,或许是他刚才注射毒品,对他的神经产生了镇定的作用,或许是他对盛远天的事,感
到了极度的兴趣。
等到原振侠讲完,古托又呆了片刻,突然问了一句听来毫无头绪的话:“你有甚么
意见?”
原振侠一呆:“甚么意见?”
古托挪动了一下身子:“你不觉得这个盛远天,和我之间有一定的关系?那是甚么
关系?”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给古托一提之后,他立时想起,当他
和古托初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古托眼神中所显出来的那种痛苦、绝望的神情,像是
十分熟稔。后来,他也想起了,在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中,那些画像上的盛远天的双眼
之中,就有著类似的神情!
然而,这就能证明盛远天和古托之间,有著某种关系吗?原振侠想了片刻,才道:
“我看不出有甚么关系,只是据我所知,那种贵宾卡,并不胡乱给人,可能是由于盛远
天的主意……”
原振侠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因为他也弄糊涂了。赠送那张贵宾卡,如果是盛远
天的主意,那盛远天和古托之间,一定有极深的渊源,而且,那个奇怪的问题,又是甚
么意思呢?如果在古托身上,并没有发生过甚么怪事,贵宾卡就不必送了。送卡的人,
又怎知在古托身上,可能会有怪事发生?
疑问一个接一个涌上来,没有一个有答案,那真使人的思绪,紊乱成一团无法解开
的乱麻!
隔了一会,古托才缓缓地道:“我到了小宝图书馆之后,进入大听,就看到了那十
来幅画。”
原振侠还在思索著那些疑问,是以他只是随口道:“是的,任何人一进大堂,非看
到那些画不可,它们所在的位置太显眼了。”
古托像是在自顾自说话一样:“盛远天回来时所带的那个小姑娘,后来成为他的妻
子,我可以肯定,那是中美洲的印第安人。甚至我更可以肯定,她来自海地,是海地中
部山区的印第安部落的人。我在中美长大,对那一带的人比较熟悉,别人不会注意画像
上左足踝上的几道横纹,我却知道那是某一种印第安女子的标志。只要她们一会走路,
就要接受这几道横纹的纹身。”
原振侠听得有点发呆,古托又道:“你说那女子,几乎没有甚么人听到过她讲话?
如果她是一个哑巴的话,那就更……更怪异了。”
原振侠忙问:“怎么样?”
古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据我所知,在海地中部山区,一个巫师,如果有了女儿
,自小就要把女儿毒哑,令她不能讲话,目的是为了防止她泄露巫师的秘密!”
原振侠不由自主,喉际发出了“咯”的一声响,吞下了一口口水。一个巫师的女儿
!那和发生在古托身上的怪事,是不是有联系?他迟疑了一下:“不见得……哑女全是
巫师的女儿吧?”
古托苦涩地笑了一下,道:“当然不是所有的哑女全是巫师的女儿,不过盛远天到
这个城市来之前,曾在中美洲居住过,那是毫无疑问的事。在那个女子成了他妻子的那
幅画像中,你有没有留意到他的一个奇异的饰物?”
原振侠只好摇了摇头。他去过小宝图书馆好多次,也对那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大豪
富盛远天十分感兴趣,曾经仔细地看过那些画像,但是却并没有留意到古托所说的那一
点。
古托道:“那也不能怪你,那个饰物虽然画得十分精细,但就算特地指给你看,你
也不会留意。因为我是在那里长大的,所以我一看到那个银质的表坠,上面有著半个太
阳,太阳中有著一种古怪神情脸谱的图案,我就知道那是来自美洲土人的制作,而且,
是巴拿马土人的制作。”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像是有气无力,那是由于他也想到了一些事,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所致。他道:“而你……是在巴拿马长大的!”
古托沉声道:“是,我在巴拿马的一个孤儿院中长大──”
他特地在“孤儿院”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然后又重复了不久以前,他问过的那
个问题:“你不觉得我和盛远天之间,有一定的关系?那是甚么关系?你的意见怎样?
”
原振侠的思绪一片混乱,他也隐隐觉得,盛远天和古托之间,可能有著千丝万缕的
关系,但困难就在于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甚至于又想到了一点:古托自小就获得无限
制的经济支持,这样雄厚的财力,也只有盛远天这样的豪富,才负担得起!
但是,他们两者之间,有甚么关系呢?
原振侠回答不上来,他只好道:“我没有确定的意见,你自己有甚么感觉?”
原振侠只问古托“有甚么感觉”,而不问他“有甚么意见”,是因为原振侠知道,
古托晓得有盛远天这个人,也是他才告诉他的,古托自然更不可能有甚么具体的意见了
!
古托皱著眉,站起来,来回踱著步。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站定,盯著原振侠:“
你曾仔细看过那些画像?”
原振侠点著头,古托又问:“哪一幅画像,最吸引你?”
原振侠有点惘然:“我也说不上来。”
古托疾声道:“你知道哪一幅画最吸引我?”
原振侠直视著古托,没有说话,古托道:“那幅初生婴儿的画像!”
原振侠“啊”地一声,是的,他第一次在小宝图书馆的大堂之中,见到古托时,就
看到古托怔怔地站在那幅婴儿的画像之前。然而,原振侠却不知道,一个初生婴儿的画
像,为甚么会特别吸引他的注意。
古托极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对那幅婴儿的画像,有深刻的印象,你看
──”
他说著,突然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动作──解开了他上衣的扣子,用近乎粗暴的手法
,拉开了他的衬衫,让他的胸膛袒露出来,同时转过身子,把他的胸向著原振侠。
原振侠只错愕了一秒钟,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错愕,是因为他不知道古托这样做是甚么意思,难道他的胸口,也有一个定期流
血的洞?而他惊呆,是因为他立时看到,在古托的胸口,并不是太多的胸毛之下,有著
一个圆形的黑色胎记,而那个婴儿的画像上,也明显地,在胸口,有著一个黑色圆形的
胎记!
原振侠在惊呆之余,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古托放下手来,十分缓慢地把钮
扣一颗颗扣上,道:“对一个有同样胎记的人,总不免特别注意一些的,是不是?”
原振侠已忍不住叫了起来:“你,你就是那个婴儿,是盛远天的儿子!”
古托的神情极其怪异,原振侠在叫出了这句话之后,神情也同样怪异,因为事情就
是那么怪异!
如果古托是盛远天的儿子,那他怎会在孤儿院中长大?盛远天为甚么要把自己唯一
的儿子,送到孤儿院去?
当原振侠初听古托叙述,他在孤儿院中受到特殊待遇之际,原振侠曾开玩笑地说:
看来这间孤儿院像是你父亲开的!但那始终只是开玩笑的话,怎有可能是真的?但是古
托的无穷无尽的经济支持、同样的胎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存在于原振侠心中的疑问,同样也存在于古托的心中,所以两人同样以怪异的神情
互望著。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我看,答案可能会在小宝图书馆之中!我曾听说
,有特别贵宾卡的人,可以有权借阅编号一到一百号的藏书。而这些藏书,是放在保险
箱中,只有苏馆长一个人才能打得开!”
古托不由自主地咬著手指:“那又怎样,看了这些藏书之后,会有甚么帮助?”
原振侠苦笑:“那要等看了之后才知道!”
古托缓缓摇著头,喃喃地道:“真是怪异透顶,不过总要去看一看的!”
原振侠本来想告诉他,小宝图书馆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要去,现在还可以去。但
是他看到古托的神态,极其疲累,他就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道:“明天去吧,你可以睡在我这里,你可要听些音乐?”
古托道:“不用,我就坐在这里好了!”
古托昂起了头,抱头靠在沙发的背上,一动也不动。可是他却并不是睡著了,他只
是睁大眼,不知望向何处,身子一动也不动。
显然他已习惯于这样出神,原振侠叫了他几下,他没有反应,也就不再理会他,自
顾自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一早原振侠就醒了,他向客厅一看,古托已经不在了。原振侠怔了怔
,起床,到了客厅,看到古托留下一张字条。
古托在字条上写著:“谢谢你肯倾听一个荒诞的故事,我告辞了。”
字条上也没有写明他离去的时间。原振侠不禁感到十分气恼,可是继而一想,古托
的一生,如此怪异,令得他的脾气变得古怪和不近人情,似乎也可以原谅的了。他不知
道古托住在甚么地方,也没有和他联络的法子。
当天,原振侠在到了医院之后,只觉得自己精神恍惚,完全无法集中,想的全是发
生在古托身上的怪事。他和几个同事,提到了伤口不能愈合的事,所得到的答覆,例如
患有先天性梅毒,后期糖尿病等等,会导致伤口不愈合,这全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
而且,古托腿上的伤口,问题还不在于是不是愈合,而是这个伤口,是突如其来的
,而且会定期流血。更骇人的是,伤口附近的肌肉,像是受著一种神秘之极的力量控制
,坚决和肌肉的主人作著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