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之后,苏耀西才道:“所以你刚才一提起了七亿英镑这个数字,我们就
知道那个户头的使用人,是古托先生。”
原振侠道:“这样看来,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苏耀西又道:“而他又持有第一号的贵宾卡,盛先生在他的遗嘱中说:不论甚么时
候,持第一号贵宾卡的人出现,就要给他任何支持和方便!”
苏耀东神色凝重:“这位古托先生和盛先生,一定有极深的渊源!”
原振侠直截了当地道:“我认为他就是大堂上画像中的那个婴儿,因为他的胸口,
有一个胎记,位置和画像中的婴儿一模一样!”
苏氏兄弟更是讶异莫名,而神色也更加凝重。原振侠道:“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婴
儿,是盛先生的甚么人!”
两人叹了一声,齐声道:“这,只好去问我们的父亲了。”
苏氏兄弟的父亲,自然就是苏安,盛远天的总管。
原振侠道:“是,不过首先的要务,是先把古托找出来。他在我的住所不告而别之
后,一直没有再和我联系过,在他身上还有一些十分怪异的事发生著,我怕他会有意外
。”
苏氏兄弟吃了一惊,望著原振侠,想他讲出“怪异的事情”的具体情形来,但原振
侠却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也不再问。
苏耀西拿起了电话,找到了他的一个下属,吩咐著:“用最短的时间,联络全市所
有的私家侦探社,运用私人关系联络警方,并且由你支配,运用机构的力量,去寻找一
个人。这个人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走起路来,有点微跛……”
苏耀西根据原振侠的话,描述著古托的样子。原振侠在一旁补充:“他十分嗜酒,
而且还要定期注射毒品。”
苏耀西在电话中说了,放下了电话,询求原振侠的同意:“原医生,你是不是要和
我们一起去见家父?有你在,说话比较容易些。他从小对我们管教极严,我们看到了他
,总有点战战兢兢的。”
原振侠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苏先生,要是令尊忽然打电话给你,你的秘书室也
要他先预约么?”
苏耀西现出尴尬的神情来:“当然不,他有和我们的直通电话,原医生你──”
原振侠挥了挥手:“没有甚么,想来是求你们的人多,所以才有这样的规矩!”
苏耀西道:“我马上下命令改!”
原振侠摇头:“不必了,那位秘书小姐的声音,真是叫人听了绕梁三日!”
两人都轻松地笑了起来,不过原振侠看出他们忧心忡忡,那自然是为了古托的事。
出了图书馆,原振侠驾著自己的车,跟在苏氏兄弟的豪华大房车后面。苏安住的地
方,就是当年盛远天住的大宅,离小宝图书馆并不太远,但是已经是在郊区相当僻静的
地方了。
那所巨宅,建在一大片私人土地的中心。盛远天显然是有意,要把他自己和人群隔
离,所以围墙起得又高又广,距离最近的公路,也要用望远镜才能看得到那所巨宅。在
两公里之前,已经进入了私家的道路,有大铁门阻住去路。铁门是无线电遥控的,苏氏
兄弟的车子在前面,打开了门,驶进去,原振侠的车,跟在后面。向前看去,全是高大
的树木,黑漆沉沉,充满了神秘和幽静之感。
进了铁门之后,又驶了好一会,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是一所真正的巨宅,纯中国
式的。传说是盛远天在起这所巨宅之际,完全依照了在上海西郊,明朝著名的大学士徐
光启的宅第来造的。
徐光启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但是一个政治家,而且是一个科学家。他和罗马传
教士利玛窦合作,翻译了《几何原本》,是中国最早介绍近代数学的人。由于上海西郊
有了他的府第,那地方的地名就叫“徐家汇”,那是极宏丽的建筑,宰相府第,不知有
多少人住。
可是盛远天造了那么大的房子,却自始至终,只有几个人住。如今,真正的主人是
苏安,变得只有他一个人住了。整幢巨宅,看起来几乎完全被黑暗所包围,只有一个角
落,有一点灯光透出来。
看来,苏安比他的三个儿子更尽忠职守,以远天机构今日的财力而论,轻而易举,
可以建造一座核能发电厂,但是苏安却还在为远天机构节省电费,连多开一盏灯都不肯
!
原振侠一直到停了车,和苏氏兄弟一起走进那所巨宅,才忍不住道:“令尊太节省
了吧,连多开点灯都不肯!”
苏耀东苦笑:“他就是这样的人,盛先生信任他,他就全心全意为盛先生工作。上
个月,他还辞退了一个花匠,说他可以担任那份工作!”
原振侠由衷地道:“你们三兄弟也有同样的精神!”
苏耀西笑了起来:“我们至少不会刻薄自己,我们知道我们应得的是甚么,心安理
得。”
他们说著,经过了一个大得异乎寻常的大厅。虽然光线略为黑暗,但是还是可以看
出,大厅中放著许多艺术品。单是那一排比人还高的五彩瓷瓶,只怕世界上任何博物馆
的收藏,都没有那么多。
经过了大厅之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处,才有灯光露出来。
在和有灯光露出来之处,还有三十公尺左右,苏氏兄弟已经大声叫了起来:“阿爸
,我们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客人!”
苏氏兄弟一叫,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原振侠本来以为,走
出来的会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者,但却不是。那人的腰肢十分挺,身形也很高大,声若
洪钟,大声道:“我知道了,你们的汽车,好像越来越大了,哼!”
这种责备,苏氏兄弟像是听惯了一样,他们互相作了一个鬼脸,并不答理。
他们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到了那人的面前。原振侠跟著走过去,看出那是一个
六十开外的老人,可是精神却十分好,面貌和苏氏兄弟十分相似。
这时,苏耀西正以一种原振侠听不懂的中国方言,快速地说著话。事后,原振侠才
知道,苏安是浙江省宁波府四明山里的山地土著,那种四明山里的山地土话,讲得快起
来,就算是宁波人,也不容易完全听得懂。
不过,原振侠却可以知道,苏耀西是在向他的父亲介绍自己,和说关于古托的事。
苏安现出了讶异之极的神情来,不住望向原振侠。等到苏耀西讲完,原振侠才走向
前,道:“苏老先生,你好!”
苏安忙道:“请进来,请进来慢慢说!”
当他们走向苏安房间之际,苏耀西仍然在不断地说著。一进房间,原振侠不禁呆了
一呆,房间中陈设之简单,真叫人不能相信!
房间中唯一的一张椅子,是一张破旧的藤椅,让给原振侠这个客人坐。苏氏父子三
个人,就坐在一张硬板床的床边上。
苏耀西还在说著有关古托的事,苏安听著,一面发出“啊”、“哦”的声响来。
突然之间,苏安用力在床板上拍了一下,愤然道:“那一次,我们筹措现金,王一
恒那个王八蛋,竟想趁机用低价并吞远天机构的大厦,真混蛋!”
原振侠听得怔呆了一下,苏安的话,至少使他明白了,那次古托的行动,带给他们
的困扰是多么大,但他们还是忠诚地执行著盛远天的遗嘱。他们甚至考虑出售远天机构
总部所在的大厦,而王一恒这个亚洲豪富,却趁机压低价钱。
王一恒,原振侠想起这个亚洲豪富的同时,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黄绢。王一恒是不
是把黄绢追求到手了呢?王一恒自己已经有了一幢大厦,如果他还想要就在隔邻的另一
幢大厦,大可用公平的价格来交易,为甚么还要压低价钱?人的贪婪,真是无限的吗?
(王一恒的事,在《迷路》中有详细的叙述。)
原振侠十分感慨,觉得眼前的苏安,虽然掌握著庞大的财富,但绝没有据为己有的
贪念,那真是难得之极了。
苏耀西大致上把事情讲完,才问:“阿爸,图书馆大堂的画像中,那个婴儿是谁?
”
苏安默不作声,神情是在深深的沉思之中。
隔了好久,苏安还是没有开口。苏耀东性子急,好几次要开口再问,都被他的弟弟
阻止,苏耀东只好向原振侠望来,要他开口。
原振侠先咳嗽了一声:“苏先生,那个婴孩,有可能是盛先生的儿子吗?”
苏安神情苦涩,喃喃地道:“如果是就好了,盛先生真是好人,不应该……不应该
连个后代都没有!”
原振侠呆了一呆:“你不知道盛先生有没有儿子?”
苏安抬起头来,神情还是很难过:“小宝死后,盛先生和夫人都很难过,大约过了
半年,他们就出门旅行去了,一直到将近一年后才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如果
他们有孩子,只有一个可能,是在那次旅行中生的。可是盛先生那么爱小孩,他要是有
了孩子,为甚么不带回来呢?真是!”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难道盛先生和他的夫人,从来也没有透露过,有关
这个婴儿的事?”
苏安叹了一声:“盛先生是一个很忧郁的人,他不知道有甚么心事,可以经常一个
人呆坐著半天一声不出,也不准人去打扰他。至于夫人,唉!我本来不应该说的,她根
本是一个哑子!”
苏安在说了这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她或许不能说是哑子。别的哑子
,至少还能发出一点伊伊啊啊的声音来,可是夫人完全不能出声,我从来也没有听到她
发出任何声音来过!”
原振侠想起了古托所说的,有关巫师女儿的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苏安又叹了一声,神情感慨系之:“我真的不明白盛先生有甚么心事?他真是不快
乐到了极点。后来小宝小姐出世了,才看到他的脸上,时时有点笑容,可是那种笑容,
也是十分短暂的,反倒是他以十分忧愁的眼光,看著小宝的时候多!”
原振侠向苏氏兄弟望去,苏氏兄弟也现出茫然的神色来。苏耀西道:“我们见到盛
先生的次数极少,我们小时候,只有每年过年,阿爸才带我们向盛先生叩头。关于他的
事,阿爸也很少对我们讲!”
苏安再叹了一声,在他的叹息声中,充满了对他主人的怀念。他又道:“盛先生真
是好人,他对我那么信任,给我三个儿子念最好的学校,培养他们成才,从来也不过问
他们花了他多少钱。可是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快乐,真不知道为甚么!”
苏耀东想了一想,道:“或许是因为小宝小姐夭折的缘故?”
苏安的叹息声更悠长:“不,小宝小姐在世的时候,他已经够痛苦的了。小姐出世
,他难得会有点笑容,可是小姐死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死人一样。自那
次旅行回来之后不久,他开始吸鸦片,看样子是想麻醉自己。”
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盛远天的痛苦根源是甚么呢?照常理来推测,他那么富
有,而且,他喜欢做甚么就做甚么,没有人能管得到他,他不应该有痛苦的!可是听苏
安的叙述,苏安对他主人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主人是一个痛苦、不快乐的人!
令得原振侠心动的是,古托有著花不完的金钱,有著良好的学历,要是不明底蕴,
谁也想不到古托为甚么要痛苦得几乎不想活下去!
画像中盛远天那种痛苦,绝望的眼神,看来和古托如此相似,是不是在盛远天的身
上,也有著非令他痛苦不可的事发生著?
如果有的话,苏安是不是知道?原振侠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苏安却摇著头。
原振侠跟著又问:“那么,小宝,盛先生的女儿,是怎么死的呢?”
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问题,小宝已经死了,人人都知道,死总有死因的。虽然一个
可爱的小女孩在五岁就死了,是一件很悲惨的事,但是原振侠也绝未想到,当自己提出
这个问题来之际,苏安的反应,会这样特异!
苏安本来是坐在床边上的,听得原振侠这样问,整个人突然弹了起来。接著,又重
重坐了下来,全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神色灰败,现出吃惊之极的神情来。他的这种反
应,不单原振侠吓了一大跳,苏氏兄弟更是大吃一惊,齐声叫道:“阿爸!”
但苏安却立时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他大口喘著气,过了好一会,才渐
渐回复镇定,吁了一口气,道:“我知道迟早会有人,向我问起这个问题的,奇怪的是
,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问我,直到今天,原医生,才由你,几乎是一个陌生人,向我
提出来!”
原振侠有点莫名其妙:“我不觉得这个问题,有甚么特别的地方!”
苏安苦笑了一下,重现骇然的神情:“可是小宝小姐的死……却死得……却特别之
极!”
房间中的光线本来就不是十分明亮,四周围又是黑沉沉一片,而且十分寂静。苏安
在讲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自主地发著颤,更令得听的人,不由自主感到一股阴森的
鬼气,都不约而同,屏住了气息,听苏安说盛远天的女儿,那五岁的小女孩小宝的死因
。
可是苏安却又现出十分难以启齿的神情来,过了半晌,又叹了一声。
苏耀东道:“阿爸,事情已经隔了那么多年,不论当时的情形怎样,你都可以说出
来了!”
苏安双手紧握著拳,神态紧张到了极点。终于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一开口,连
声音都变了。他道:“照我看来,小宝小姐……是被盛先生……杀死的!”
苏安的这一句话一出口,轮到苏氏兄弟和原振侠三个人,直弹了起来!
原振侠弹起得极其匆忙,把那张破旧的藤椅也弄翻了。三个人弹起了身子之后,张
大了口,瞪著苏安,半句话也讲不出来。
即使苏安说小宝是被一条有九个头、会喷火的毒龙咬死的,他们三个人也不会更惊
讶的了!可是苏安却说小宝是被她父亲杀死的!
这,实实在在是绝无可能的事!
但,苏安又实实在在不是会说谎的人!
苏氏兄弟的惊讶,更比原振侠为甚,因为这样说的人是他们的父亲,而且事情又和
他们有关。所以,原振侠比他们先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他迅速地把苏安刚才的话想了一遍,感到苏安的话十分奇特──甚么叫“照我看来
”,事实是怎样的?为甚么苏安有他自己的意见?
原振侠忙问:“苏先生,‘照你看来……’那是甚么意思?”
苏安刚才那句话,是鼓足了勇气之后才讲出来的。话一出口之后,他所表现的惊恐
,不在听到他说话的那三个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