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风起长林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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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甘州的深秋,风光一片苍茫。
夕阳斜晖下,城檐画角,光线昏黄。
萧平章微带血迹和尘土的战袍拂过城楼台阶,拂过青石地面,缓缓向前,来到城楼雉堞旁。
城楼石梯和女墙边,兵士们或立或坐,神情疲累,大部分都带着伤痕,抢在恶战的间隙嚼些干粮果腹,以图多节省些时间小憩。
同周边兵士一样,萧平章的身上也带着连日苦战后的痕迹,右肩战甲内隐隐可见包扎好的绷带和绷带上的血迹。他抬手按在粗糙的箭垛石面上,冷峻的视线投向城墙下方。
城外是一片激烈战事后的惨状,除了残破的投石车和依然冒着余火黑烟的云梯外,更多的是横陈遍野的尸首。
身后传来又沉又急的脚步声,萧平章回头看见是自己的副将东青,眸中不由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问道:“是出城的斥候回来了吗?”
东青左手臂显然也有伤,用角巾吊在胸前,眸色难过地低着头,躬身道:“斥候回报,左右后翼,尚未见援军迹象……”
萧平章心中甚是失望,但冷峻的表情并未大改,轻轻嗯了一声,便又将视线转回了远方。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排黑压压望之无边的,是密密陈列的敌军阵势。
近旁一位老将军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世子,补给中断二十天,您坚守至今已然不易,敌军的下一次攻势怕是很难再挡住了……此刻还有机会,请世子从南城门……”
萧平章转头瞥了他一眼,语调不高,却带有凌厉的怒意,“长林军旗之下,岂能畏战而逃?”
周边数名部将同时跪了下来,老将军的眼中含着泪,低声道:“甘州防线固然重要,可您毕竟是长林王府的世子啊。如有意外,老王爷他……”
“既然身在沙场,那么我与他人就并无不同。”萧平章肩下的伤口似乎有些疼痛,他低咳了两声,收回扶着墙垛的手,用力握住了腰间的剑柄,“若是事情真到了那样的地步,好在父王膝下,还有二弟平旌。”
城楼上的战旗低垂倾斜,旗面已被利箭刺破了数处。大风吹过,旗面舒展开来,“长林军”三个字迎风舞动,灼灼刺目。
身为长林军副帅,十六岁便上战场的萧平章比谁都明白死守甘州的意义,明白甘南之后那一马平川的大梁国土,即将面临的是一场什么样的危局。
敌军的锋刃已然悬颈,此时此刻,绝不容他半步退缩。
十月下旬,以全军主力猛攻甘州孤城的大渝皇属军继续增兵,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大小攻势近百次,最长的一次鏖战,三天三夜没有停息。
长林世子萧平章率麾下甘州营两万人据城坚守,粮绝兵危仍半步不退,苦战到十月末,终于等来了驰援的宁州主营。
这场守城之役,后世称之为“甘南之战”。
萧平旌昼夜兼程赶到甘州城外时,大战已歇,战场尚未开始打扫,半折的云梯搭在石墙上余火未熄,黑烟萦绕向天。城楼上,城墙下,交战双方的尸体仍散落于各处。进到城中后,惨烈的情形也未见更好,放眼望去遍地腥膻,陆续还有伤者被扶下城楼。
连通主门的长街远端,一名老将军正在指挥人手收拾被丢落的兵器,搬开木栅,清出通道。萧平旌一眼便认出这位跟随父亲多年的亲将,欢喜地叫道:“元叔!元叔!”
元叔闻声回头,顿时吃了一惊,“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父王和大哥在哪儿?他们都还好吧?”
元叔颊边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垂下眼帘,“……都在府衙。唉,老王爷要是能早到一天就好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听起来甚是不祥,萧平旌心头狂跳,一时竟不敢追问,拨转马头便向府衙方向奔去。
甘州与温润的南方不同,刚刚入冬,甘州的寒风已然凌厉如刀。街道两边种植的杨树早已枯叶落尽,只剩了光秃的枝杈,无声瑟瑟。
值守在府衙各道门禁边的亲卫大都认识这位二公子,立即让开,给他指出后院的方向。
山间梦魇的寒意还绕在胸间,萧平旌跑得越急,心头越慌,冲进内院院落时,刚好有一名亲兵端出一盆血水,让这位从不知惊惧为何物的年轻人不禁有些腿软,深深吸了两口气才稳住自己,迈步走进内间。
与迎门外厅一墙相隔的后堂正中,摆放着一张长榻,萧平章仰面平躺,半身浴血,右胸稍稍偏上的位置插着一支长箭,面颊苍灰,眼睛似睁非睁。他的外甲和战袍已经卸下,随意堆在床侧。两名军医围在床边照料,面对箭身,不敢轻动。
长榻旁,萧庭生甲衣半卸,扶膝而坐,一只手掌放在长子的额前。
时年六十二岁的这位长林王,原以罪奴身份出生于掖幽庭中,十一岁被赦出宫,十四岁由先帝萧景琰收为养子,十九岁初上战场,二十三岁封侯,二十七岁得赐长林封号,领北境军主帅之职,着五珠冠;四十五岁时新帝登基,加封其为七珠亲王。
两代帝王的恩信,使得长林王府在朝野和宗室间地位超然,完全不受其养子身份的局限。
然而此时,这位战功彪炳、纵横沙场数十年的老王爷却好像完全失了镇定,双肩僵直,面色如同他的鬓角一般灰白,连小儿子的意外出现也没有让他移开目光,全部的心神依然集中在伤者身上。
大概是听到了二弟靠近的声响,床榻上的萧平章轻轻动了一下,眼眸稍睁。
萧庭生急忙俯下身,柔声安慰道:“没事,扶风堂的黎老堂主刚好在甘州,为父已经派人去请他了,你再撑着些,他马上就到。”
扶风堂最初只是一家药坊,由寒医荀珍所创,只开在廊州一地,后因口碑太盛,许多病患跋山涉水也要前来求医,反致小病加重。荀大夫医者之心不忍,便又择了其他合适的地方开设分号。这一年一年一家一家地开下去,传到黎骞之这一代,不仅京城和各大州府皆有扶风医坊,连北燕和大渝也各开了一所。
一听说这位素来各处云游行踪不定的老堂主居然刚好在甘州,本已吓得脸色发青的萧平旌总算吐了口气,心头稍定。但忧急之时的等候,总显得比平时更加难熬,他耐着性子等了片刻,眼见兄长呼吸愈弱,门外仍无动静,渐渐又有些坐不住,匆匆跳起身,打算亲自去催看。
好在他刚刚冲出大门,数骑快马便急驰而至,一位青衣老者被拥在众亲兵之间,想来便是扶风堂堂主黎骞之。
萧平旌心焦如焚,哪里还顾得上礼数,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连扶带抱将老人家拖下马,挟着胳膊急急地就向门内奔去。
整个队伍的最末端是一匹不起眼的灰白骟马,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端坐马上,容色清丽,一身淡藕色的布衣布裙,长发稍挽成髻,在脑后扎成一束,手中提着一个竹藤药箱。
前方慌成一片的众人没有一个注意到她,她显然也并不在意是否受到关注,只淡淡瞥了萧平旌一眼,便自顾自下了马跟在后面,看起来动作从容舒缓,但实际上也没比其他手忙脚乱的人慢多少。
听到外厢动静的萧庭生勉强定住心神,起身抱拳相迎,嗓音有些喑哑,“黎兄……”黎骞之匆匆还了礼,将视线投向他身后。在看见伤者胸前长箭的那一瞬间,他的眉心突然一跳,脚步也有片刻凝滞。不过这刹那间的迟疑转瞬即过,周边无人察觉,唯有跟随在后的女徒林奚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榻旁的两位军医起身让了位,黎骞之用软巾清去积血,仔细观察过伤口,示意林奚取出一把长剪,两人一个扶箭,一个下剪,先将外部箭身剪下,在体外留了一寸长短,之后方才调整呼吸,细细地诊察伤者脉息。
萧庭生几乎是眼也不眨地盯着老堂主的动作,见他停手后神色黯淡,心头立即慌乱,全靠多年的战阵历练才稳住了自己,低声道:“我与黎兄相识近三十年,好与不好,你但说无妨。”
他问得坦白,黎骞之也不想多加讳言,抬头答道:“王爷想必也明白,这个情形是一样的,无论是否伤及了肺脉,箭头都必须先取出来。”
“你的意思是……”萧庭生面白如纸,只觉得胸腔内的血液似乎被一抽而空,“平章他……和林深当年……伤得一样吗?”
在旁侧听着的萧平旌别的不知道,但却知道父亲所提及的林深最后并没有救回来,周身顿时如浸冰水,足下一软,跌坐在榻边。
黎骞之的眸中也泛起了一抹哀色,点头道:“是。世子能否挺过来,只在五五之数。”
萧庭生呆呆地怔了半日,最终没有再多说什么,“好,请黎兄尽管动手吧。”
“同样的伤势,二十年前我已经失手过一次了……”黎骞之自己摇了摇头,喃喃问道,“王爷竟然还敢把世子交给我来动手吗?”
萧庭生发红的眼底微起泪意,“当年林深没有救回来,不是黎兄的错。若连你的医术我都信不过,又能去相信谁呢?”
两人说话时,旁边的林奚自顾自地忙碌着,先指示旁边亲兵端来一个矮桌放在身后,铺开白巾,将药箱内的压舌板、针垫、小刀等物一一取出,放置整齐,又点燃一个厚瓷带捻的油灯,挑出一柄极薄极短的小刀,在盛有药液的一只玉碗中浸了浸,放在火苗上燎烧,一应准备齐全,这才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黎骞之知道此时不能再多耽搁,定了定神,接过女徒手中的银刀。林奚用布巾清理掉新渗出的血渍,两指按在伤者腕间,一面监察脉息,一面凝神观看师父的动作。
雪亮的银刀慢慢移向伤口处,锋刃微斜向下,在即将触及病人的肌肤时,突然间又一颤弹起,快速停在空中。
萧平旌被这一颤吓得跳起身,一口冷气倒吸进胸口,差点吐不出来。
黎骞之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两眼,似乎下了决心,侧身将手中薄刀交到身旁的女徒手中,抬头面向萧庭生,目光笃定,“我这个徒儿,一向比我的手稳。请王爷允准,由她替世子取出箭头。”
“这怎么行?”萧庭生还未及回答,萧平旌已经一拳击在石板地上,愤怒地拒绝道,“我大哥这么重的伤势,绝不可能交给一个丫头片子处置……老堂主不敢动手,难道就没有别的正经军医了吗?”
萧庭生抬手按住他,深深地看向黎骞之的眼底,片刻后,颇为艰难地点了点头,“我相信黎兄的判断。”
“父王!这可是大哥啊!就算不能万无一失,也不该这么轻率……”萧平旌急得满面涨红,提高嗓门刚嚷了半句,声音突然卡住,目瞪口呆地瞪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