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之风起长林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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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林奚在萧庭生点头之后便没有丝毫迟疑,手起刀落,再轻轻一拨,箭头已被拔出,丢入药盘中,换了另一把烤在火上的银刀,快速按压止了血,再用抹了药泥的厚纱巾盖在伤口上,平掌稳压住。整个动作流畅自如,从开始到结束,萧平旌只来得及说那么半句话。
室内顿时一片安静,直到萧平章在枕上轻动了一下,凝滞的气氛才算被稍稍打破。
“平章,平章……”萧庭生俯下身握紧了长子的手,轻声呼叫。萧平旌也凑了过去,伸手试了试兄长额头的温度,抬头询问林奚:“他怎么样?”
林奚一手仍压在伤处,一手把住伤者的腕脉凝神细诊,像是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在跟自己说话。
萧平旌顿时又急了,“你怎么不回答啊!到底伤到肺脉没有?我大哥呼吸这么弱,没关系吗?”
在他连珠般的追问声中,林奚稍稍放开手指,看向萧庭生,简洁地道:“请王爷让他出去。”
萧平旌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说什么?让我……你是说我?我出去?”
“你吵什么?”萧庭生瞪了小儿子一眼,厉声呵斥,“去到外边等着。”
萧平旌不服气地咬紧了牙根,到底不敢抗命,站了起来,步步回头地退到了室外的中庭。
北方的庭院不似南边草木扶疏,只在堂前对称地种植了两排常青柏。萧平旌背靠着粗壮的树干,焦灼难安,时不时站起在院中走动一下,向室内张望。
干等了大约两刻钟,半掩的房门轻动,林奚一个人从屋内走出,神色依旧淡然,眉宇间稍添了些疲惫。
素来很识时务的长林二公子放下身段,小心地问道:“是我刚才鲁莽,现在……总能问一句怎么样了吧?”
林奚放下半卷起的衣袖,不紧不慢地答道:“世子的情况还算平稳。”
这么短短一句回应显然不能让萧平旌满意,他赶忙又追问道:“这么说就是没事了?到底伤没伤到肺腑?他很快就能好对吧?需要休养多久?”
“这些都还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萧平旌昼夜赶路好几天,疲累忧惧,情绪难免易躁,一双剑眉不知不觉就挑了起来,“你可是大夫,只要肯尽心,怎么可能不知道?”
林奚捋平腮边垂下的发丝,冷冷道:“世人对医家最大的误解,莫过于以为我们是神仙,若有救不回来的病人,那必定是因为没有尽力。”她眸色微寒地看了萧平旌一眼,“京中传言长林府二公子受教于琅琊阁,原以为定是脱俗不凡。今日一见,却也不过如此。”
说罢,她径直穿过常青林道,向院门外走去。
萧平旌素来性情疏阔,林奚出言嘲讽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只是眼看着她似乎是准备离开,这才又急了起来,连追两步攥住她的手臂,语调中已经带出了怒意,“你可是大夫,我大哥还躺着呢,你去哪儿?咱们不说天命,医家总得要照料了病人,才敢说自己尽力了吧?”
东青刚好从屋内出来,听到了后半句话,忙赶上前解释:“二公子,林姑娘是去给世子配药的……您别担心,扶风堂的医术真是没说的,世子的伤势已经稳住了。”
林奚从他掌中夺回了自己的手臂,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萧平旌本无心要得罪她,此时更是又尴尬又不能追上去,只好待在原地,无奈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皮。
东青的话确实不假,萧平章的伤口处理之后,呼吸已经安平了许多,但如此沉重的伤势难免反复,黎骞之为了谨慎起见,决定在府衙多住几日,有什么不对,也好立即处置。萧庭生悬着的心放了半个,向他郑重道了谢,又命元叔亲自礼送出去,妥当安排起居。室内几名亲兵这时才敢近前,收捡地上染血的战甲和衣袍。
一个软缎锦囊从袍内滚出,亲兵俯身拾起后不知该怎么处置,只能怯怯地叫了声“王爷”,呈递上前。
视线落在刺绣缎面上的一瞬间,萧庭生微白的眉尖颤动了一下。他并不知道平章什么时候去过琅琊山,但这孩子可能想要问什么问题,他的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这个轻飘飘的锦囊接在手中,感觉上也就犹如巨石般沉重。
门外脚步声响,一听便知是小儿子奔了进来。萧庭生飞快地将微松的囊口重新系紧,压进萧平章的枕下,顺手又抚了抚他微凉的额头。
来到床榻边的萧平旌这才正式向他跪地行礼,叫道:“孩儿见过父王。”
萧庭生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随自己走到窗边,低声问道:“你远在琅琊阁,怎么会想到要赶来甘州?”
萧平旌沉着脸咬了咬牙,恨恨地道:“此次北境之战虽由大渝发起,但父王已有预判推演。甘州一线由大哥镇守,在事先的推演中必定会被当作最难攻破之处。既然已是最强,那么预留机动的后援便不会倾向于这边。而大同府沉船,断的又全都是左路军资。补给断绝,援兵又远,所以甘州必有危局……”
萧庭生面上浮起一丝笑意,欣慰地道:“你从小偏爱杂学,并不喜兵书。好在生来有这份天赋,像是我将门之子。”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语调低沉了下去,视线落在墙角。
墙边一张小案,那枚带血的箭头静静躺在案上青瓷浅盘中,触目惊心。
萧平旌随之看了过去,父子两人的脸上同时升起了一抹怒气。
第三章 旧事余音
甘州乃边境重镇,几乎半城皆为军籍,府治风貌自然迥异于内土城池。但由于规模不小,也有大量平民人口在此定居,售卖日常物品的店铺、用以消遣的茶舍酒楼等其他普通城池皆有的设施,它倒还是一样不缺。
紧邻府衙南侧有一处小院,原本是一家茶坊。由于庭院修得小巧,没有大厅,雅间只够两三个人小坐,又不供应北方人常喝的大碗茶汤,完全不符当地口味和爱热闹的习俗,最初开业不过半年,就有些开不下去。萧平章主甘州营后,有次无意路过,大略看了一下很是喜欢,见老板无以为继,便出资买了下来,用以日常小憩和私人待客。
萧庭生因战后军务和长子的伤情忙碌了数日未歇,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稍微闲暇些的下午,邀请老友黎骞之前来这间茶坊的雅室叙旧。
“自黎兄离开军中之后,你我便少有机会相见。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七年前吗?”
黎骞之笑了一下,“没错,是世子成亲那年,我来送了份礼。”
炉上铁壶水沸,啸声尖锐,萧庭生提壶洗了茶,叹道:“人一旦上了年纪,总想聊聊过去的事。当年我们三个人……大哥路原,我,三弟林深,我们同经患难,一起被先生救出掖幽庭,一起学艺,一起从军……可最终活到现在的,却只剩下我……”
七珠在身,军务繁重,忙忙碌碌间,前尘往事终究淡去。若非长子这当胸一箭的伤势与三弟当年阵亡时的伤情几乎一样,这些旧日哀痛只怕也不会从已深眠的记忆中被重新翻起。
“三弟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的本姓,我们也一直叫他小申儿……十八岁时他想入军籍,自己选了林姓,改名林深。”萧庭生深吸一口气,有些难过,“其实以他的性情,更适合过平平淡淡的普通日子,之所以跟随我们战阵杀伐,不过是想要兄弟们能在一起……”
长林军早年同出于靖王潜邸的这三员小将中,林深并没有耀目的才华,从来都是最不起眼、最易被人忽视的那一个。他最大的优点只在于赤诚忠心,对于主君、对于兄弟、对于妻小,凡是他觉得理应付出的人,几乎从无保留。直到最后伤重垂危之际,他也没有怎么想过自己,口中喃喃念着的,只是那个出生不到三个月的小女儿。
多年后重新提起逝者的名字,令萧庭生的胸口微微有些绞痛,指间似乎又能感觉到鲜血涌出时的滑腻与温热。
当他拿出给刚出生的次子打制的长命银锁,询问三弟是否愿意给两个孩子订下婚约时,那双灰白眼神中透出的宽慰,直至此刻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
在临终之前,林深以为幼女终身有人照料,走得不是那么艰难。
但是结果呢?二十来年,长林王府一直未能找到故友遗孀,未能找到本该由他来照顾的那个小女孩。
他最终能做到的,也只是让平旌谨守旧约等到现在,可惜还未必能够一直等下去。
“林深夫人是自己带着孩子悄悄走的,并非王爷的责任。”黎骞之最是清楚当时的情形,不由劝道,“再说,我看见二公子的身上,还一直带着两家婚约的信物,可见您心意至诚,并无可以指摘之处。”
萧庭生重重地闭了一下眼睛,叹道:“平旌是长林之子,生来就注定要上战场。当年三弟妹接受不了丧夫之痛,不想要这桩婚约,不愿意女儿再嫁入将门,这个心情我明白。可她带着孩子不告而别,让长林府连照料她们母女的机会都没有,又实在是让我愧对三弟临终所托,心中难有一日安宁。”
面对这位老王怆然的眼神,黎骞之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饮了口茶,掩饰眸中的愧意。
身为医者,他素来的信念便是病患为先。林深夫人当时的伤痛与恐惧早已超出了理智可以调控的范围,她不接受夫君的离去,不接受女儿被安排好的将来,任何与战场边境相关的片言只语都会触动她几近疯狂的发作。心病难医,黎骞之唯一能做到的,只是顺着她的心意,将她安置到一个可以静下来的地方,不让包括长林王府在内的任何人惊扰,只希望随着时间流逝,她心底的伤口可以稍得愈合。
然而这一等,便是十多年,直等到她临死前,这位心碎的遗孀也未能忘却丧夫的哀痛和对女儿的担忧。
黎骞之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多年隐秘压在心头,又眼见萧庭生这般自责,未免还是有几分愧疚,费力地想了些话出来安慰,“王爷当年派了那么多人手去寻找,她们母女若真是自己流离在外,怎么可能找不到?既然没有踪迹,想来是有人收留安置,必定不至于受苦的。”
萧庭生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茶杯,叹息一声,“但愿如黎兄所言。”
黎骞之心里到底记挂女徒的终身,趁机问道:“王爷虽有守约之心,可陛下不会愿意二公子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吧?”
“陛下答应让平旌再多等一年,到时如果再查访不到消息,他便要亲自插手安排这孩子的婚事了。不瞒你说,陛下过于宠爱平旌,这件事我是争不过他的。”
“那若是平旌另娶之后,又找到那个孩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