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工余时间做些什么?”我又问。
“我在这儿的工余时间本来就不是太多,白天我要参加劳动,干一天活了,到晚上也比较劳累,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学点法律、学点外语。虽然过去我读了不少书,但是现在社会发展这么快,竞争会越来越强。人不管将来做什么,都要不断的充实自己。虽然时间比较长,但我还是要为自己的将来做些知识上的准备。”
“听说你到了监狱以后也参加高自考?”
“是的,任何一名罪犯下监以后,他(她)最关心的事都是出狱的事。每个人都算计着自己出狱的时间,不管长短。所以在狱中,竞争最厉害的事情就是加分减刑。现在监狱的管理一切都基本是公开的,每个人每天的劳动能挣多少分,年终结算时能减几个月的刑期,是我们最关心的。而且这里除了参加正常的生产劳动以外,参加高自考,是加分最多的一个机会,所以,罪犯们参加考试的积极性都非常高。按监狱规定,高自考过一门最早是加300分,现在也能加200分。这些分在正常情况下我们要干将近一个月的。因为我刚来,已经过了两门。虽然我已经获得了硕士研究生的学位,但为了加分减刑,我必须参加高自考,因为这不仅能够加分减刑,我还可以学点东西,补充一下自己。”曾莉说这些话的时候,无论是语调还是声音都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你看上去挺乐观的?!”我说。
“我是属于内心比较坚强的人。可能表面看上去可能不太明显,但实际上我非常坚强。我的外表和我的内心是有距离的。我一般不把内心最痛苦的东西表现出来。我属于那种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人。我很压抑自己的。所以别人都只看到我乐观的一面。在监狱里,我的生活肯定会有一些特别苦涩,特别不好的一面。对这些,我是尽量的排拆。调整自己在平时不表现出来,因为有些东西表现出来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埋在心里更好。”曾莉第一次真实地描述自己。
“有没有绝望过?”
“只是在看守所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绝望。当时我的体质很弱。4年多的时间我都只呆在一个屋子里,见不到太阳。后来我得了胸膜炎,公安局给我治疗,我还是积极配合,现在基本上已经停药了,算是好了。那时真有过不想活的念头。”
“你因为什么绝望?”
“那时候我被抓起来,我又不太懂相关的法律,和社会上一些三教九流、甚至一些小偷小摸一样关在同一个屋子里,我真觉得自己完蛋了,所有的尊严地位都谈不上了。那个时候我想自己活着实在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更不会有什么前途可言,对父母来说也是非常大的负担。尤其是判决下来后,15年漫长的刑期,我觉得自己的生命真的是没有意义了。即使将来出去了,也已经是老太龙钟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这种情绪再加上身体上生病。因为对于我来说最根本的东西已经崩溃,也就是说身体已经垮了,即使再强的信念也很难支撑下去了。”
“很难想象你当时的样子,这么坚强的一个人……”
“那时候,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生活非常单调,那是我一生中感觉最孤独的时候。除了能看一点电视新闻,当时没有任何方式可以缓解一下内心的孤寂和痛苦。虽然当时我是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关的,但是也是没有自由的,不能给家人写信,不能见亲人,朋友,除了律师,什么人都不能见。那只是一种非常被动的等待,每天等着被提审,除此之包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能做。那时候内心的那种焦虑,真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自己一肚子的话,一肚子的理由,没有人听,感觉自己没有申辩的机会,是多么的难受,你们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
这个时候的曾莉仿佛有了一种表达的愿望,那愿望是那么迫切。
虽然她的理智上依然在努力克制,但是她有点不由自主了。
后来她对我说,那是她进了看守所以后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那么痛快的跟人讲起看所守里的生活。她觉得她说得太多了,有点后悔。但是她当时没有控制,也不完全是控制不了,是她自己没有主动控制。她说那感觉真的像有点喝醉了酒似的,如果不那么痛快的说出来,她就觉得自己心里非常难受。
她说我有点厉害,那些话她跟任何人,尤其是记者不可能说出的,可是那天她都说出去了。
我觉得那是我采访曾莉第一次出现的一种和谐。那和谐让我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存。
“一个号里多少人?”我问她。
我觉得我不像是在采访一名诈骗犯,而是在和一个朋友聊心事。
“最少的时候是14个人,多的时候能有20多人。人多的时候,每个人就那么一条窄窄的地方睡觉,但是后来就变得好些了。我在里边呆的时间太长了,经历过非常拥挤的时候。那种条件下几乎不能睡觉,每天都有人为睡觉的空间,为了“板”的宽度大打出手,当时的情况真是那样,你们很难想象一个人,为了一点小小的睡觉的地方与人争执,这在一个正常的、受过良好的教育的人看来几乎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可是那个时候真的是那样。”
“你也那样吗?”我笑笑,尽量显得轻松一些。
我看到曾莉有点痛定思痛的味道。
“虽然当时的状态我跟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己跟她们有所不同,我不愿意去为这种事争吵,是因为我想保持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这有点像阿Q,但是,那种条件下的生存真的是很难。和一些非常无聊的事和人打交道,那真是为了起码的生存去争斗,为了一口饭,为了一口水,有时候为了洗漱的顺序……,如果不是犯了罪,恐怕我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去体验那样的生活,真是不堪回首啊!”曾莉脸上掠过浓浓的悲凉。
“那你怎样和那些人相处?她们不欺负你么?”我真的有点担心。
“我在里边算是有文化的,所以管教也尽力在利用我,我也尽量和管教积极配合,把秩序搞好。一开始是特别不适应,特别绝望,慢慢的我就适应了,如果有人对我特别过分,我就报告看守。那几位看守都对我比较好,一是因为我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二是因为我比较讲道理,不做任何违反纪律和规定的事。”
“你从案发到现在有变化吗?比如你的性格,你对生活的要求,对人对事的感受。”
“变化很大。性格上我本来是表面温和,内心刚强的。经历这些以后,我觉得我的性格真的变温和了,从骨子里变的。面对任何事情,我觉得我都不会急躁了,因为,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案件的审理过程,我从希望到失望最后到绝望,真的是经历了一个平常人一生都无法经历的人和事,所以我想,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什么事让我承受不了,让我接受不了了。为人处事也磨练的有些经验,至少比较会做人了。就像你所看到的,我不仅平和,而且没有脾气,什么事都能够接受,什么事都能够看开。我能面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不幸,真的没有一点问题了”
7.失去自由后,找到人生境界
人的一生,自由平静的生活,是最宝贵的。可是,这种人生和境界,是在她进了监狱,真的失去自由以后才意识到。
“现在回过头来总结一下,从你走过来的这些路来说,你成在哪里,败在哪里?”我问曾莉。
她把头低头,想了想,眼睛不看我,说:“我现在觉得人的一生,自由平静的生活,是最宝贵的。可是,这种人生和境界,有许多人进了监狱以后,真的失去自由以后才意识到。我小时候非常上进,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所以很顺利的考上了大学。能从一个小地方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来,这是我比较成功的一面。但是,因为我很多地方比较虚幻,自始至终也没有踏踏实实的去做一件事情,所以一不小心,跌得很惨。我觉得人应该从小事做起,踏踏实实的做事。我一直在一种非常虚幻,不切实际的状态中生活,可以说是完全踩空了。现在如果有机会让我从头再来,我一定会踏踏实实的做好每一件小事。”
“如果出狱,第一件事情你打算做什么?”
“给孩子补偿。孩子一岁多,我便离开了他,虽然他的生活环境不错,但是母爱对人一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没有东西可以替代,我非常后悔我当初那么草率的离开他,所以我会用我的整个余生来补偿他。
“你觉得这样做能补偿么?”
“虽然这样做也不能真正弥补孩子成长的欠缺,但是我想我会尽我的能力把我在生活中的经验传授给他。”
“你知道孩子现在最缺什么吗?”
“现在我能做到的是跟孩子通通信。了解他的成长情况。他们家里非常传统,到现在他们依然希望我们能够破镜重圆,能回到孩子的身边。”
“在监狱,你怎么调节自己?”
“情绪不好的时候,我就不去想任何事。把所有的不快都放掉,找一些轻松的事做。实在不行的时候,我就尽量利用这里的有利于调节心情的条件。比如周末的时候组织我们去跳舞,看电视,还有一些其他的活动。对这些我都参加。因为我参加这些娱乐活动的时候肯定就顾不上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跟大家一起唱唱歌,有时候还可以一块聊聊天,在不违反监规的情况下开开玩笑。总之我觉得暂时忘记也比自我折磨好。
“你现在非常实际,和你以前一样?”
“是的。在这里,我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因为我是没有自由的。所以我就尽量让自己过好每一天,这每一天的日子,你情绪好也要过,情绪不好也要过,所以干吗不让自己过得愉快一些呢?
“你的余刑还有多少年?”
“8年多。白天有劳动任务。如果有空闲,我是基本上抱着自学考试的书读。因为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又可以减刑,又可以自己学东西。”
“你对金钱和财富很在意吗?”我觉得这是我一直想问,却又始终没有问出口的一个问题。
“我没有很大的贪欲,但是我希望过一种比较富足的生活。以前我并没有想过飞来财富,但是当巨大财富来到面前的时候,我没有把握好。所以我就进这里来了。”我没有想到曾莉说起这话会是这样轻松。
“你所做的事好像不属于‘飞来’的。”我纠正她,还想让她说出她真正的犯罪动机。
“我对操纵这么大的资金,当时也觉得有点问题,同时也觉得有大风险的事也有很大刺激。其实我本身是想做事稳妥,在不违法的情况下做,但是做的时候好像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曾莉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为情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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