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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白领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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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采访她,我记得是在秋天。

那天,她在监舍门前排练。我走过去的时候,她们正好休息。一群女犯站在一起的时候,李平显得很出众。她的身材高,而且不胖。这在女子监狱里并不多见。因为女犯看上去几乎个个“胖乎乎,白净净”,有人说她们是在监狱里“养”的,每天过着非常有规律的生活,而且除了挣分减刑,不用想太多的事,她们根本无需操心。

看得出,李平的姿色是相当出众的。虽然她穿着囚服,但是仍然掩饰不住年轻女孩儿特有的娇媚。看她第一眼的时候,我想,这个小女孩儿如果不是在监狱,应该是多么有魅力的一个女人!她非常爱笑,笑的时候洁白的小脸上,会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的牙齿长的很整齐,她的脸形轮廓分明。身体因为削瘦略显得柔弱,但是很健康。

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会去抢劫并杀人。

“你怎么会去杀人呢?”我轻声地问:“是因为钱么?”

李平点点头又摇摇头,但看上去并不苦。

直觉告诉我,李平的故事,绝对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讲完的。

于是,我果断地把话题截住。转身对陪同我的教育科民警说:“下次,我要专门采访一下李平。”

李平笑着和我招手,抿着嘴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监狱里的罪犯在与人道别的时候,最忌讳说“再见”。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虽然李平脸上那灿烂的笑容,无数次反复的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但是我没有去采访李平。

李平却把接受我采访的事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和同学。她说她的同学自从她说了北京青年报记者采访后,几乎每天都在看报,几次对她说:“我怎么没有还看到?”

这个信息由李平的管教队长转告给我。

我明白了,在狱中,凡是接受记者采访的罪犯,一定都是现实表现相当好的。这在罪犯中间也是一种认可:“记者都采访我了。”那说明“我的表现”肯定是最好的。

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李平。

于是,在百忙之中,我挑了一个晴天,又一次去了李平所在的监狱。

对李平的采访,我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一整天就坐在那里聊天,如此“闲”聊,在我的采访生活并不是很常见,甚至可以说,如此“没有主题”的采访对我来说,那是第一次。

我们几乎是漫天闲聊,什么都聊。

李平是一个非常健谈的女孩儿。她几乎不用我提问,对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朋友,连同监狱里的姐妹,她都毫无保留的讲给了我,我发现,她很会构制细节,她讲的故事生动感人,几乎让我听入了神。

我被她的所有故事吸引了。

回到报社,我准备写稿子。

当我坐在电脑前,开始整理我的思绪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除了那一个个讲述她的亲朋好友的、支离破碎的生活片断,李平生活中的比较大的转折几乎都没有讲给我。

她是因为什么进了监狱?她的男朋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怎样认识的?她一个外语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怎么就和一个无业人员走在了一起?她具有怎样的生活背景?作为知识分子,她的父母怎样看待这个女儿?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每个月到监狱去探视她的,为什么永远是那个她在看守所结识的姑姑,而不是她的父母?……

这一系列的重要问题,在我一天的采访记录里一点没有!

我恍然大悟:李平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在我跟她聊天的那一整天,她所讲给我的故事,其实都是人性中最美好的片断,所有人听了都会着迷的。

我特别渴望了解的人性的另一面,她一点都没有讲。

我不得不惊叹,这个在狱中长大的小女孩儿,虽然比我小十几岁,但是她的阅历和生活经验,真是我望尘莫及的。在无意之中,她讲了自己想讲的事,而那些她不想让人知道、作为记者的我又必须知道的事,她都非常巧妙的回避了。

我为自己采访的失败感到惭愧且懊悔,心里有种“上当”的感觉。

我采访李平的报道在我所供职的《北京青年报》法治周刊上如期发表。标题是《在狱中,我学会了善意看世界》,内容写的是李平讲给我的那些美好的故事。

报道见报以后,李平委托她的“姑姑”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表示了对我的感谢。当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谢我,后来我听说,她的父母和家人都看了报道。通过我的文章,他们更多的了解自己孩子在狱中的情况,更重要的是了解了孩子的心意和情感。

一般情况下,作为一名记者,文章见报就意味着我的工作可以告一段落了。在一篇报道写出后,经常可以体验一种非常轻松的感觉,那感觉是完成了工作之后的娱悦。但是,这次我没有找到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有一件事情没有了结。

我希望能有时间再去采访她,我还想了解她的另一面。

3.她的脸上淌满泪水

我再一次放弃了采访计划,因为我看见,在送别假释回家女犯的时候,她的脸上,始终流淌着泪水。我不想在她最最伤心的时候,去让她回忆那永远无法忘却的过去。

2002年3月8日,李平所在的监狱召开减刑假释大会。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法官到场宣读裁决。监狱里有十多名女犯获得了减刑或假释,有的在会议结束之后,就可以当场回家。

会上,我又一次见到了李平。

监狱一位管教对我说,会议结束之后,李平和监狱文艺队的其他人一起,参加庆祝三八妇女节演出。

李平化了浓妆,看上去比平时更有姿色。

我走进会场的时候,她们的演出已经结束,她正站在后台和其他人一起整理演出器具。看到了我,她笑着向我招手,同时向我跑过来。

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

旁边一同采访的另外一位记者跟我开玩笑说:“罪犯见了你怎么像是见了亲人!”我想笑笑,但是没有笑出来。

“虽然是罪犯,但不一定都是坏人!”我对那位记者说:“别那么少见多怪。”

对这样一个细节,李平并没有察觉。她欢笑着向我问寒问暧。我被她的热情所感动。

就那么站着寒暄了几分钟。因为我还看见了曾经采访过的其他几个人,一连串的招呼、寒暄,我没有顾得上与李平多聊。当时我想:等中午吃过饭后,我再专门去采访李平,我甚至把这个想法或说计划已经告诉了监狱有关人员,并征得同意。

但是,那天我放弃了采访的计划。

因为我看见,在送别几位假释回家的女犯的时候,李平的脸上,始终流淌着泪水。我不想在她最最伤心的时候,去让她回忆那永远无法忘却的过去。虽然我是那么的想了解她的那一段情感和状态。

而且如果监狱安排她接受我的采访,虽然狱方要征求她的意见,但可以理解的原因,她几乎是不会拒绝的。因为她在狱中的很多事她都不好去选择,更不好去拒绝。

我突然觉得我很残酷。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去让他们回忆他们不愿回忆的痛苦。

我很惭愧。

对李平的采访又一次耽搁下来。慢慢的,对李平的事,我也有些淡忘了。

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负责管教李平的一个小队长。这位小队长名字叫雷雨。雷雨在罪犯们中间的口碑相当好。几乎她管教过的每一名罪犯,对她都是满口赞誉。这在监狱里是非常少见的现象。一位已经出狱的女犯曾对我说,雷雨小队长人太好,好得让人都不忍心伤害她。她对罪犯态度从来是和蔼可亲,从来没有惩罚过任何一个人,她没有给任何罪犯扣过分。所以,罪犯们都愿意把心里话跟她讲,有了问题也愿意找她。

我希望雷雨能帮助我了解李平。

我对雷雨说:“你跟李平聊天的时候,顺便帮我问一下有关她的案子的事,还有她的父母。”

在我给雷雨“布置”任务一周之后,雷雨找到我,说:“刘记者,李平不太愿意告诉人家她的那些不好的事。这里每一个罪犯都是这样。她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有点吃惊:“事情过去那么久了,她还没有淡化么?”

“她不太愿意说有关她案子的一切,我也不行。”雷雨满脸歉意。

我打开信。

晓玲记者:

您好!很冒昧的给您写信,一方面是谢谢您的理解,另一方面是和您进行一下交流和沟通。

今天上午,某队长和我谈了许多,并且带着您的问题和我谈了许多我不愿意提的事。

开诚不(布)公的讲

第一、我们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里的人。从任何一个角度上来讲,我们的思维方式、处事哲学、对感情的理解等等都存在着差异,所以沟通有一定难度。尽管(您)在强调理解我们,可是这种经历、感觉是无法理解的。

第二、不要想开启一扇扇紧闭的门。即使是有人向你敞开心扉了,那也只是一条缝。每个人的犯罪与性格弱点、身处的环境等等都有许多因素,人的思维是很复杂的,很多时候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越多越好”的想法。

第三、走进一个人的内心不仅仅存在于表面,要接触、要体会。人,真的是很可怕的一种动物。在监狱生活时间越长,越能体会到丛维熙先生的一句话的深刻含义: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晓玲记者:我真的有些后悔让你来写我了。有的时候,记者是一种很残忍的职业。(请原谅我的错(措)词)。当一块慢慢愈合的伤痛又被人揭开的时候,而且是一层又一层,真的很痛。因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长期生活在一起,看到了人性最本质的东西。所以把人性看得更透彻。

对于我的犯罪,原因是多方面的。至于说能否坦诚地与你们交流,说心里话也许永远都不能。千万不要怀着好奇心、猎奇心来与我们接触!至少对我。我是既自傲又自卑的。上一次(2001年11月8日)你来采访我,让我难过了好一阵。那第报纸我常拿出来读,而我的同学看后竟哭得不能自抑,母亲伤心了许多天。当这些事过去之后,他们能来监狱看我,说明他们已经原谅我了,何必再去触摸他们或我们的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呢?

今天上午雷雨队长找了谈了40多分钟。中午我几本(基本)上没怎么吃饭。一中午没睡着觉,下午干活时哭了好几次(偷偷的)。我把别人都想得太简单、太好了,其实不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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