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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红卫兵的自白梁晓声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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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棉裤棉衣都被下水道的污水泡湿了,直到我们的一个伙伴冻昏过去,才使他们发现。

她赶快命令一个人:“带这些小鬼到浴池去洗洗澡,再找几套棉衣给他们换上!”

于是我们被带到“哈一机”的职工浴池去洗澡。

等我们洗完热水澡,换上替我们找来的“炮轰派”孩子们的衣服走出浴池,偌大的院子里已空寂无人。

我们奇怪地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带我们洗澡的那个人说:“去营救我们的战友!今天是我们的一次大规模行动,一定要给潘复生一次严厉警告!”

我们质问,为什么不等等我们。

他说:“这不是儿戏,有生命危险!头头命令不许让你们跟去!”

我们正是为了要冒几次生命危险才来投奔他们的,赶上了这样一次机会却没让我们去!我们又遗憾又愤怒,质问是哪个头头的命令?

他严肃地回答道:“是潘二嫂的命令!”

“潘二嫂?就是‘黑大’那个潘二嫂?”

“就是曾在省‘革命委员会’门前为‘炮轰派’家属募捐那个潘二嫂么?”

“就是刚才跟我们说话的那个女头头么?”

他告诉我们,正是。

我们见到了“潘二嫂”!而且还跟她说了话!我们一个个都感到荣幸极了!这稍稍弥补了我们因为错过了一次出生入死机会的遗憾。

“潘二嫂”在我们心目中是比“阿庆嫂”更加了不起的智勇双全的“炮轰派”女豪杰!

“潘二嫂”是她的绰号。她是黑龙江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并没结婚。何以被她的“炮轰派”战友们称为“二嫂”,我们则不得而知了。

一次,“炮轰派”的广播车和“捍联总”的广播车在闹市区相遇。所谓“仇人对面,分外眼红”。但那一次双方展开的是一场文斗,不是武斗。

“捍联总”的广播车内坐的是一名男广播员,手中拿着厚厚的一份广播稿,照稿宣读。

“炮轰派”的广播车内坐的是“潘二嫂”,手中无稿。

一方是男,一方是女,一方有稿,一方无稿,优势似乎全在“捍联总”一边。

“潘二嫂”虽然无稿,却镇定自若,唇枪舌剑,出口成章,滔滔不绝,遣词用句,尖刻辛辣,应答质问,逻辑清晰,冷嘲热讽,幽默百出,引马恩列斯之经,如数家珍,据古今中外之典,似文在目。持续三个多小时的一场车头抵车头的辩论,甘拜下风的倒是“捍联总”!里三层外三层站在人行道上看热闹的市民,为“潘二嫂”大鼓其掌。“捍联总”的广播车在掌声中狼狈地退到一个街口,拐弯开走了。

从那一天起,“潘二嫂”三个字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几乎传遍整个“东方红城”。连“捍联总”的许多人提起她都很佩服,不得不承认全市休想找得出一个能辩论得过“潘二嫂”的人!

据说潘复生在省“革命委员会”的常委会议上也曾讲过:“象‘潘二嫂’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谁能把她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谁就等于为我们的新政权立了一大功!只要她肯弃暗投明,我潘复生保证给她个省‘革命委员会’常委当,即使她要当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我们也是可以考虑的!”

又据说还真有人去拉拢过她,遭她严词拒绝。

她是个死硬到底的“炮轰派”。

后来她时常带领“别动队”在全市各处演讲,为“炮轰派”募捐。

我曾远远地听过一次她的募捐演讲:

“公民们,我是潘二嫂!我在此向你们伸出求援的双手!正义之神在我和你们大家的上空,她此刻默默地注视着我和你们。谁没有妻子儿女?谁没有父亲母亲?‘捍联总’对我‘炮轰派’实行种种封锁,妄图将我们置于死地而后快!我‘炮轰派’战士个个死不足惜,但我‘炮轰派’战士的妻子儿女是无辜的,他们的父亲母亲是无辜的!他们无辜的妻子儿女和无辜的父亲母亲陷于饥寒交迫的境地,因为参加了‘炮轰派’的工人兄弟们的工资早已被停发了……”

只要“潘二嫂”往哪一站,一开口演讲,围观的市民,凡是身上带着钱包的,不管你是否认为“炮轰派”有理,你都会不由自主地将手伸进衣兜掏出钱包来!

“潘二嫂”就具有这等本事!她那表情,她那声音,就是能令你感动!她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似的。

而在她身旁,“别动队”员抬着一个大箩筐,人们纷纷往那箩筐里扔钱。连孩子也不例外。每次她都能募捐到满满一箩筐钱!

“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老百姓,十分的“仗义疏财”。他们普遍比现今要穷得多,却普遍不如现今的人们对金钱看得那么重。这也是“潘二嫂”当年次次募捐成功的条件之一。

倘若今天,纵有十个“潘二嫂”,为着更加能引起人们高尚情操之目的,只怕是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募捐到一箩筐钱!修复万里长城啦,中国儿童基金会啦,支援非洲灾民啦,工资二百来元的人,也是只舍得捐出一角二角的。国库卷如不是分配指标从工资中扣除,十有八九的人可能就不买。

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中国人的头脑不再象“文化大革命”中那么简单了,甚至是变得过分的精明了。因而从前那种“仗义疏财”也是今非昔比了。我有时简直不能不怀疑:这也算是一种“反思”么?我很迷惑……

当年“炮轰派”中有一说法――“范大哥”的理论,“潘二嫂”的口才,冯司令的组织能力。冯司令者,冯昭逢也。他们被合尊为“三杰”。

我们能不觉着是种荣幸么?

“潘二嫂”在募捐时,“捍联总”有好几次可以捉拿她,但据说潘复生有指示,对“炮匪三杰”,没经省“革命委员会”下令,不得捉拿。更不得加以伤害。

在这一点上,公正论之,潘复生还是挺爱才的。他一直到最后,大概仍怀着几分劝降他们的幻想。当然只能是幻想了。

而“潘二嫂”不许我们这些写了血书投奔“炮轰派”大本营的中学生参加那一天大规模的营救行动,无疑是不忍我们也去冒一次出生入死的危险。体现着女性的善良。

“文化大革命”期间,在仇恨、恐怖、无谓的似乎有理性实则无理性的种种疯狂行动中,的确也时时有良知和人道的光环闪耀。它说明到底毕竟是人而不是疯子进行的运动。是人在干着疯事。

那个带我洗澡的人,又带我们到“炮轰派”家属们的住地,分别给我们安排睡觉的地方。“炮轰派”的家属们,十几家几十人合住在各个车间内。各个车间都很冷。

女人们在哭,孩子们在叫――是那些被“捍联总”抓去的人的家属。

我身临其境,对他们的一种巨大的同情和怜悯顿时从心底涌起,觉得是来到了受暴政压迫者中间,产生了一股要与那暴政呐喊着挑战的刚勇豪烈的气概。其实,当年受压迫的又何止“炮轰派”及其家属呢?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不都是在受着一种暴政的压迫而同时又压迫着别人么?暴政也并不能说是“东北新曙光”,它毕竟代表着力图安定的趋向。暴政是“文化大革命”本身。“捍联总”和“炮轰派”不过都是那暴政的必然产物。在这二者之间,是无所谓正义和非正义无所谓是与非的。

忽然响起了警报声。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捍联总”的一支人马,趁大本营实力空虚,发起了进攻。扬言要一举拿下“哈一机”这个“炮轰派”的顽固堡垒。

于是一片紧张。女人们更哭。孩子们更叫。

几十名留守大本营的“炮轰派”战士聚集到了一起。

其中一个大声对女人和孩子们吼:“不要哭!不要叫!你们哭,你们叫,‘捍联总’也是不会发慈悲的!有我们几十个人在,就保证你们的安全,绝不会让‘捍联总’攻进来的!”

几十名老工人也自觉组织起来,人人寻找到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对他们说:“我们跟你们一块去守卫前后大门!今天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俩赚一个!”“死了,咱们的人会给咱们报仇的!”“男的女的,老少爷们,王八蛋‘捍联总’要是真攻进来了,谁也不许作孬种!咱们生是‘炮轰派’的人,死是‘炮轰派’的鬼!”

有个女人也振臂高呼:“姐妹们,咱们也要操家伙,跟王八蛋‘捍联总’拼命呀!”

于是女人们,连同一些半大孩子,在这样一种同仇敌忾情绪的互相煽动下,也纷纷寻找应手的武器,预备拼命。

我激动得要哭,何等豪烈的场面!我所渴望体验的悲剧精神和英雄主义,是整个儿将我主宰了。

我寻找到了一跟长铁棍,紧紧地握在手中。

于是人们冲到了院子里。

几盏探照灯开了,院子里亮得如同白昼。

一部分人扑向前后门。一部分人守卫在四面高墙下。

我甚至想象到了“哈一机”被攻占后的惨景:男女老少的尸体横倒竖卧,人人死后手中仍紧握带血的武器。想象到了被母亲死前掩护地压在身下的幼儿,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哇哇哭声。想象到了我自己应该怎么个死法才更英雄更悲壮,临死应该呼喊什么口号。按照我的想象,也可以说按照我的意愿,我应该在其它人全都死光了之后再死。应该面对着无数的一步步包围上来的“捍联总”们,怒目而视,首先毁掉武器。可惜我拿的是一根长铁棍,只有塞进炼铁炉才能毁掉。要拿的是一支枪就好了。就可以做到死了也不将武器留给敌人了。要拿的是一根爆破筒就更其好了!那就可以做到与敌人同归于尽了。关于武器的这一节想象,虽然英雄得可以壮烈得可以,悲剧味儿也十足,但分明地是只能想象一番,根本无法实现,只得不去细想。呼喊什么口号却是完全可以早作打算的。我想到了雨果小说中那个法国骠骑兵上尉,他在滑铁卢为拿破伦而战死的时候,面对一步步向他包围的英军喊了一句什么来着?对,只喊了一个字――“屎”!那当然是很轻蔑的意思啦!不过“捍联总”们能领悟么?他们要是没看过雨果的《九三年》呢?要是虽然看过了并不记得那么一名英雄的法国骠骑兵上尉呢?他可不是书中的主人公啊,仅仅是个被雨果一笔带过的无名角色呀!那就再喊一句“炮轰派万岁”吧!

屎――

“炮轰派”万岁――

英雄是足够英雄的了!壮烈是足够壮烈的了!似乎总归还缺少点悲剧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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