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场不稳,重用坏分子秦书田写这刷那,当五类分子小头目。
还认了卖米豆腐的胡玉音做干妹子,又和粮站主任、供销社主任勾通一气……芙蓉镇就是他们几个人的天下……"
王秋赦讲的倒是真话。
镇上这几个头头平日老是讲他游手好闲啊,好吃懒做啊,怕下苦力啊。
黎满庚最可恶,克扣过他的救济粮和救济衣服,全无一点阶级感情!哼哼,这种人在本镇大队掌印当政,他王秋赦怎么彻底翻得了身?这回政府算开了恩,体察下情,派下了工作组,替现时最穷最苦的人讲话,革那些现时有钱有势人的命!
李国香边问边记,把镇上十几个干部的情况都大致上摸了个底。
王秋赦真是本活谱子呀,这家伙晓得的事多,记性又好,谁跟谁有什么亲戚,什么瓜葛,什么口角不和,什么明仇暗恨,甚至谁爬过谁的阁楼,谁摸过谁家的鸡笼,谁被谁的女人掌过嘴,谁的妹儿吃过哑巴亏,出嫁时是个空心萝卜,谁的崽娃长相不像爷老倌,而像谁谁谁。
他都讲得头头是道,有根有叶。
而且还有地点、人证、年月日。
听着记着,女组长不禁对这"根子"产生了几分好感和兴趣,觉得王秋赦好比一块沉在水里的大青石,把什么水草啦,游丝啦,鱼虾、螺蛳、螃蟹啦,都吸附在自己身上。
"这几年,趁着国家经济暂时困难,政策放得比较宽,圩场集市比较混乱,而做生意赚了钱、发了家的,镇上要算哪一户?"女组长又问。
"还消问?你上级比我还清楚呀!"王秋赦故作惊讶地反问,"你上级听到的反映还少吗?就是东头起新楼屋的胡玉音!这姐子靠了她的长相摆米豆腐摊子,招徕顾客,得了暴利……而且她的本事大着呢。
镇上的男女老少,没有几个不跟她相好。
就是干部们对她,对她……"
"对她怎么啦?"女组长有些不耐烦,又怀有强烈的好奇心。
"喜欢她那张脸子、那双眼睛呀!大队黎支书认了她做干妹子,支书嫂子成了醋罐子。
粮站主任供她碎米谷头子,税务所长每圩收她一块钱的税,像她大舅子。
连秦癫子这坏分子跟她都有缘,从她口里收集过老山歌,骂社会主义是封建,可恶不可恶?"
这席谈话,使得李国香大有收获,掌握了许多宝贵的第一手材料。
吊脚楼主确是镇上一个人才,看看通过这场运动的斗争考验,能不能把他培养起来。
半个月后,工作组把全镇大队各家各户的情况基本上摸清楚了。
但群众还没有发动起来,于是决定从忆苦思甜、回忆对比入手,激发社员群众的阶级感情。
具体措施有三项:一是吃忆苦餐,二是唱忆苦歌,三是举办大队阶级斗争展览。
阶级斗争展览分解放前、解放后两部分。
解放前的一部分需要找到几样实物:一床烂棉絮,一件破棉袄,一只破篮筐,一根打狗棍,一只半边碗。
但解放都十四、五年了,穷人都翻了身,生活也有所提高,如今还到哪里去找这些烂东烂西!唉唉,土地改革那阵,只顾着欢天喜地庆翻身,土地还老家,只想着好好种种分得的好田好土,只顾着奔新社会的光明前程,那些破破烂烂,当初只怕扔都扔不赢呢,谁还肯留下来叫人见了伤心落泪,又哪里料想得到十几年以后还要搞展览,进行回忆对比呢。
可见,凡事都应当有远见,烂东烂西自有烂东烂西的用处。
越穷越苦的地方,就越要搞回忆对比。
叫做物质的东西少一点,精神的东西就要多一些。
比方,有的生产队集体生产暂时没有搞上去,分下的口粮不够吃,少数社员就骂娘,不满;再比方,有的地方工分值低,年终分配兑不了现,就有社员撕扯记工本,骂队长会计吃了冤枉;又比方,公社、县里的领导,统一推行某种耕作制,规定种植某个外地优良品种,因水土不服,造成了大面积减产,社员们就叫苦连天等等。
不搞回忆对比行吗?不忆苦、不思甜行吗?解放才十四、五年,就把旧社会受过的苦、遭过的罪,忘得精光?三面红旗、集体经济,纵使有个芝麻绿豆、鸡毛蒜皮的毛病、缺点,你们也不应发牢骚、泄怨气。
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端着粗碗想细碗,吃了糠粑想细粮,人心不足蛇吞象。
所以忆苦思甜是件法宝,能派很多用场。
当然李国香组长要办忆苦思甜阶级教育展览会,是为了发动群众,开展运动。
她为着寻找几件解放前的展品走访了好些人家,都一无所获。
她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眼前放着个百事通、活谱子不去问!或许吊脚楼主能想出点子来。
一天吃中饭时,她把这事对王秋赦讲了讲。
王秋赦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东西倒有几样,不晓得用得用不得……"
"什么用得用不得,快去拿来看看!"
李国香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眯眯地看着她的"依靠对象"到门弯楼角里捣腾去了。
不一会儿,王秋赦就一头一身灰蒙蒙的,提着一筐东西出来了,给女组长过目。
原来是一床千疮百孔的破棉絮,一件筋吊吊、黑油油的烂棉袄,一只破篮筐,缺口碗。
只少一根打狗棍,那倒随处可找了。
"呵呵,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是你老王有办法。"
女组长十分高兴、赞赏。
"只是要报告上级,这破棉絮,烂棉袄,都是解放后政府发给我的救济品……"王秋赦苦着眉眼,有实道实。
"你开什么玩笑?这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还有什么心三心四的?"女组长声色俱厉地批评教育说,"我到衡州、广州看过一些大博物馆,大玻璃柜里摆着的,好多都是模型、仿制品呢!"
三女人的账
镇上传出了风声:县委工作组要收缴"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和她男人的杀猪屠刀。
这风声最初是从哪里来的,谁都不晓得,也无须去过问。
而人们对于传播新鲜听闻的爱好,就像蜂
蝶在春天里要传花授粉一样,是出于一种天性和本能。
还往往在这新鲜听闻上添油加醋,增枝长叶,使其疑云闷雨,愈传愈奇,直到产生了另一件新鲜传闻,目标转移为止。
街坊们的挤眉弄眼,窃窃私语,无形中给胡玉音夫妇造成一种压力,一种惶恐气氛。
这可把胡玉音急坏了,也把她男人黎桂桂吓懵了。
桂桂脸色呆滞,吃早饭时连碗都不想端了。
难怪政治家们把舆论当武器,要办一件事总是先造舆论,放风声。
"祖宗爷!人家的男人像屋柱子,天塌下来撑得起!我们家里一有点事,你就连个女人都不如,碗筷都拿不起?"胡玉音对自己不中用的男人又恼又气又恨。
"玉音,我、我们恐怕原先就没想到,新社会,不兴私人起楼屋。
土改前几年,不是也有些新发户紧穿省用,捆紧裤带买田买土买山场,后来划成了地主、富农……"桂桂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疑惧地说。
"依你看,我们该哪样办?"胡玉音咬了咬牙关,问。
"趁着工作组还没有找上门来,我们赶快想法子把这新楼屋脱手……哪怕贱卖个三、两百块钱……我们只有住这烂木板屋的命……"桂桂目光躲躲闪闪地说。
"放屁!没得出息的东西!"胡玉音听完男人的主意,火冒三丈,手里的筷子头直戳了过去,在男人的额头上戳出了两点红印。"
地主富农是收租放债、雇长工搞剥削!你当屠户剥削了哪个?我卖米豆腐剥削了哪个?卖新屋!只有住烂木板屋的命!亏你个男人家讲得出口!抓死抓活,推米浆磨把子都捏小了,做米豆腐锅底都抓穿了,手指头都抓短了,你张口就是卖新屋!天呀,人家的男人天下都打得来,我家男人连栋新屋都守不住……"
黎桂桂伸手摸了摸额头,额头上的两个筷子头印子沁出了细细的血珠子。
胡玉音含着眼泪,这才发觉,自己气头子上没轻没重……鬼打起,听到点风声,遇上点事,自己也发了癫哕,人都不抵钱了!她和桂桂结婚八年了,还没起过高腔红过脸。
由于没有生育,她把女人的一腔母爱都倾注在男人身上,连男人的软弱怕事,都滋长了她对他袒护、怜爱的情感。
桂桂既是她丈夫,又是她兄弟,有时还荒唐地觉得是自己的崽娃……可如今,把男人的额头都戳出了血!她赶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子绕过去,双手捧住了桂桂的头:"你呀,蠢东西,就连痛都不晓得喊一声。"
桂桂非但没有发气,反而把脑壳靠在她的胸脯上:"又不大痛。
玉音,卖新楼屋,我不过随便讲讲,还是你拿定见……反正我听你的,你哪样办我就哪样办。
你就是我的家,我的屋……只要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真的,当叫花子讨吃,都不怕……"
胡玉音紧紧搂着男人,就像要护着男人免受一股看不见的恶势力的欺凌,她不觉地就落下泪来。
是的,一个摆小摊子为业的乡下女人的世界就这么一点大,她是男人的命,男人也是她的命。
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活着,也是为了这个才紧吃苦做,劳碌奔波。
"玉音,你不要以为我总是老鼠胆子……其实,我胆子不小。
如果为了我们的新楼屋,你喊我去杀了哪个,我就操起杀猪刀……我的手操惯了刀,力气蛮足……"桂桂闭着眼睛像在做梦似地咕咕哝哝,竟然说出这种无法无天的话来。
胡玉音赶紧捂住了桂桂的嘴巴:"要死了!看看你都讲了些什么疯话!这号事,连想想都有罪过,亏你还讲得出……"说着,背过身子去擦眼泪。
"玉音,玉音,我是讲把你听的,讲把你听的……又没有真的就要去杀哪个……"
"可你,要就是卖掉新楼屋,要就是去拼性命……如今镇上只传出点风声,就把你吓成这样子……若还日后真的有点什么事,你如何经得起?"
"左不过是个死。
另外,还能把我们怎么的?"
黎桂桂随口讲出的这个"死"字,使得胡玉音眼冒火星子。
她真想扬手抽男人一个嘴巴子,但手举到半路又落不下去了。
就像有座大山突然横到了她眼前,要压到她身上来,她感到了事情的严重和紧迫。
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当即在心里拿定了一个主意:
"我就去找找李国香,问问她工作组组长,收缴米豆腐摊子和杀猪刀的话,是真是假……我想,大凡上级派来的工作同志,像老谷主任他们,总是来替我们平头百姓主事、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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