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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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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桂桂以敬佩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人。

每逢遇事,女人总是比他有主见,也比他有手腕,会周旋。

在这个两口之家里,男人和女人的位置本来就是颠了倒顺的。

胡玉音梳整了一下,想了想该和女组长说些什么话,才不致引起人家的反感,或是不给人家留下话把。

她正打算出门,门外却有个女子和悦的声气在问:
"胡玉音!胡玉音在屋吗?今天不是逢圩的日子嘛!"
胡玉音连忙迎出门去,一看,竟是一脸笑容的李国香组长。

真是心到神知啊!她连忙把客人迎进屋来。

李国香比上一年当饮食店经理时略显富态些,脸上的皱纹也少了点。

工作上的同志,劳心不劳力,日子过得爽畅,三十三岁上当黄花女,还不现老相。

黎桂桂见李组长没有带手下的人,又和和气气的,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一半。

他赶忙筛茶,端花生、瓜子。

这时,他抛给他女人一个眼色,羞愧地笑了笑。

摆好茶盘杯子,他说了声"李组长好坐",就从门背后拿出把锄头,上小菜园子去了。

"你的爱人见了生客,就和个野老公一样,走都走不赢?"李国香组长呷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问。

"他呀,是个没出息的。"

胡玉音却脸一红,一边劝李组长剥花生,嗑瓜子,一边在心里想:你个没出嫁的老闺女,大约男人的东西都不分倒顺,却是"野老公"、"野老公"的也讲得出口。

"今天,我是代表工作组,特意来参观这新楼屋的。

顺便把两件事,和你个别谈谈。

你放心,我们是熟人熟事,公事公办……"李国香说着就抓了一把瓜子站起身来。

胡玉音脸色有些发白,脑壳里有些发紧。

女组长今天大约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她来看新楼屋,总不会是个人的兴趣啊。

但胡玉音还是强打起精神,赔着笑脸,领着女组长出了老客栈铺子,开开新楼屋的红漆大门。

进得门来,李国香就闻到了一股新木香和油漆味。

女组长把过厅,厢房,厨房,杂屋,后院的猪栏、鸡埘、厕所,一一地看了看,口里不停地夸赞着"不错,不错"。

接着又踏着板梯,上楼看了宽大敞亮的卧室,里头摆着大衣柜、高柱床、五屉柜、书桌、圆桌、靠背椅,整套全新的家具,油漆泛出枣红色的亮光,把四壁雪白的粉墙都映出了一种喜气洋洋的色调。

李国香嘴里没再夸赞什么"不错,不错"了,而是抿住嘴巴点着头,露出一脸惊叹、感慨之色。

胡玉音一直在留神观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但估不透女组长心里想着、窝着的是些什么。

最后,她们打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看了看山镇风光。

李国香倚靠着栏杆,就像一位首长站在检阅台上。

她站在阳台这个高度,才看清楚了四周围的古老发黑的土砖屋、歪歪斜斜的吊脚楼、靠斜桩支撑着的杉皮木板屋,和这幢鹤立鸡群似的新楼屋之间的可怕的差异,贫富悬殊的鸿沟啊。

回到卧室,李国香径自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书桌当窗放着,土漆油的桌面像镜子,照得清人影。

胡玉音在一旁陪站着。

她见女组长已经在书桌上摊开了笔记本,手里的钢笔旋开了笔帽。

"坐呀,你先坐下来呀。

就我们两个人,谈一谈……"这时,李国香倒成了屋主似的,招呼着胡玉音落座了。

胡玉音拉过一张四方凳坐下来。

在摆着笔记本、捏着钢笔的女组长面前,她不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自卑感。

所以女组长坐靠背椅,她就还是坐四方凳为宜。

"胡玉音,我们县委工作组是到镇上来搞'四清'运动的,这你大约早听讲了。"

李国香例行公事地说,"为了开展运动,我们要对各家各户的政治、经济情况摸一个底。

你既不是头一家,也不是最末一户。

对工作组讲老实话,就是对党讲老实话。

我的意思,你懂了吧?"
胡玉音点了点头。

其实她心里蒙着雾,什么都不懂。

"我这里替你初步算了一笔账,找你亲自落实一下。

有出入,你可以提出来。"

李国香说着,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了胡玉音一下。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

她糊糊涂涂地觉得,这倒省事,免得自己来算。

若还女组长叫自己算,说不定还会慌里慌张的。

而且女组长态度也算好,没有像对那些五类分子训话样的,眼光像刀子,锋寒刃利。

"从一九六一年下半年起,芙蓉镇开始改半月圩为五天圩。

这就是讲,一月六圩,对不对?"李国香又注视了胡玉音一眼。

胡玉音仍旧点点头,没做声。

她不晓得女组长为什么要扯得这么远,像要翻什么老案。

"到今年二月底止,一共是两年零九个月,"李国香组长继续说,不过她眼睛停留在记事本上了,"也就是说,一共是三十三个月份,正好,逢了一百九十八圩,对不对?"
胡玉音呆住了。

她没有再点头。

她开始预感到,自己像在受审。

"你每圩都做了大约五十斤大米的米豆腐卖。

有人讲这是家庭副业,我们暂且不管这个。

一斤米的米豆腐你大约可以卖十碗。

你的定价不高,量也较足。

这叫薄利多销。

你的作料香辣,食具干净,油水也比较厚。

所以受到一些顾客的欢迎。

你一圩卖掉的是五百碗,也就是五十块钱,有多无少。

一月六圩,你的月收入为三百元。

三百元中,我们替你留有余地,除掉一百元的成本花销,不算少了吧?你每月还纯收入两百元!顺便提一句,你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级首长的水平。

一年十二个月,你每年纯收入二千四百元!两年零九个月,累计纯收入六千六百元!"
胡玉音怎么也没有料到,女组长会替她算出这么一笔明细账来!她的收入达到了一位省长级干部的水平,累计六千六百元!天啊,天啊,自己倒是从没这样算过哪……真是五雷轰顶!她顿时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小本生意,我从没这么算过账……糊里糊涂过日子,钱是赚了一点,都起这新屋花费了……李组长,我卖米豆腐有小贩营业证,得到政府许可,没有犯法……"
"我们并没有认定你就犯了法、搞了剥削呀!"李国香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脸色,"你门口不是贴着副红纸对联,'发社会主义红财'吗?听说这对联还是出自五类分子秦书田的大手笔。

你不要紧张,我只不过是来摸个底,落实一下情况。"

胡玉音的神情一下子由惊恐变成了麻木冷漠,眼睛盯着楼板,抿紧了嘴唇。

李国香倒是没有计较她的这态度,也不在乎她吱声不吱声。

"还有个情况。

粮站主任谷燕山,每一圩都从打米厂批给你六十斤大米做米豆腐原料,是不是?"李国香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一时间,真有点像是在讯问一个行为不正当的女人一样。

"不不!那不能算大米,是打米厂的下脚,碎米谷头子。

我每圩都要从里头选出砂子,筛出谷壳、稗子、土。

而且,碎米谷头子老谷主任也不只批给我一个,镇上好多单位和私人,都买来喂猪……我开初也买来喂猪,后来才做了点小本生意……"一听关连到了粮站的老谷主任,胡玉音就像从冷漠麻木中清醒了过来,大声申辩。

老谷是个好人,自己就算犯了法,也不能把人家连累了。

"所以我先前每圩只算了你五十斤米的米豆腐。

除去十斤的谷壳、砂子、稗子、土,总够了吧。

我是给你留了宽余哪。

再说,人家买碎米谷头子是喂了肥猪卖给国家,你买碎米谷头子是变成了商品,喂了顾客!"
李国香组长的话产生了威力,一下子把胡玉音镇住了。

接着,女组长又稳住了自己的声调,继续念着本本里的账目说:
"一月六圩,每圩六十斤,两年零九个月,一百九十八圩。

就是说,粮站主任谷燕山总共批给你大米一万一千八百八十斤!这是一个什么数字?当然,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虽和你有关系,但主要不在你这里……"
算过账,李国香组长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经和米豆腐摊贩胡玉音本人核对,无误。"

就走了。

胡玉音相送到大门口。

她心里像煎着一锅油,连请"李组长打了点心再走"这样的客气话都没有讲一句。

晚上,胡玉音把女组长李国香跟她算的一本账,一万多斤大米和六千六百元纯收入的事,告诉了黎桂桂。

两口子胆战心惊,果然就像财老倌面临着第二次土改一样。

但旧社会的财老倌已经成了五类分子,他们反倒臭狗粪臭到底,不怕了。

胡玉音两夫妇是在新社会里攒了点钱,难道也要重新划成分,定为新的地主、富农?
至此。

胡玉音和黎桂桂夜夜难合眼。

他们认定了自己只是个住烂木板屋的命。

住烂木板屋虽然怕小偷,却有种政治上的安全感似的。

他们再不去想什么受不受孕、巴不巴肚,而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后代子嗣。

不然娃儿都跟着大人当了小五类分子,那才是活作孽啊。

四鸡和猴
这天晚上,县委工作组进镇以来第一次召开群众大会。

大会在圩场戏台前的土坪里举行。

那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汽灯修好了,挂在戏台中间,把台上台下照得雪白通亮,也照得人们的脸块都有些苍白。

跟往时不同的是,本镇原先的几个头面人物都没有坐上戏台,粮站主任谷燕山、大队支书黎满庚、税务所所长等等,都是自己拿了矮凳子或是找了块砖头垫张报纸坐在戏台下边。

胡玉音、黎桂桂两口子则紧挨着坐在他们身后,像在寻求依靠、庇护。

在台上坐着的只有工作组组长李国香和她手下的两个组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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