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些党员,有些干部,有些社员,前些年过苦日子,由于各项政策比较放得松,或多或少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那不要紧。
我们的方针是:有错认错,有罪认罪,贪污退赔,洗手洗澡,回头是岸。
有的人不回头怎么办?那就要根据情节轻重,用党纪国法来制裁。
要不然,地富反坏右一起跑了出来,党内党外互相勾结,而我们贫下中农、干部群众又麻木不仁,不闻不问,那么不要多久,党就变修,江山变色,地主资产阶级就重新上台!"
散会后,胡玉音和黎桂桂回到老胡记客栈里,真是魂不着体,五内俱焚。
他们感觉到了,一颗灾星已经悬在他们新楼屋的上空。
这栋新楼屋,他们连一晚上都还没有搬进去住过,却成了祸害。
就是继续心甘情愿的住烂木板屋,也缺乏安全感了。
使夫妻俩尤为伤心的是,看来在这场运动中,老谷主任、满庚支书他们都会逃不脱女组长的巴掌心,他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就不可能对旁人提供什么保护。
黎桂桂吓得浑身打哆嗦,只晓得睁着神色迷乱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女人。
到底胡玉音心里还有些主见,她坐在竹椅子上出神。
唉,要是一家两口人都是虱婆子胆,老鼠见了猫一样,岂不只能各人备下一根索,去寻短路?
"这样吧,事情拖不得了,讲不定哪晚上就会来抄家。
我把我们剩下的那笔款子,交给满庚哥去保管。
放在屋里迟早是个祸胎……"胡玉音眼睛盯着门口,压低了声音。
"满庚?你没听出来,他好像犯在秦癫子的事上了……女组长的报告里,有一多半是对着他来的,杀鸡给猴子看……"黎桂桂提醒自己的女人说。
"不怕。
他在党。
顶多吃几顿批评,认个错,写份悔过书。
你怕还能把他一个复员军人哪样的?"
"唉,就怕连累别人……"
"他是我干哥。
我们独门独户的,就只这么一个靠得住的亲戚。"
"好吧。
米豆腐摊子也莫等人家来收缴,自己先莫摆了。
你哪,也干脆出去避避风头。
我在广西秀州有门子远亲戚,十几年没往来过,镇上的人都不晓得……"</td>
五满庚支书
大队支书黎满庚家里,这些天来哭哭闹闹,吵得不成样子了。
黎满庚的女人五大三粗,外号"五爪辣",在队上出工是个强劳力,在家里养猪打狗、操持家务更是个泼悍妇。
从去年起,黎满庚在社员大会上开始宣传晚婚、节育,口水都讲干了,可他女人"五爪辣"却和月月兔似的,早已生过了六胎,活了四个,全是妹儿。
妹儿们站在一起,是四级阶梯。
有的社员笑话他女人:"支书嫂子,节制生育你带了好头啊!"他女人双手在粗壮的腰身上一叉:"我没带好头?嗯,要依我的性子,早生下一个女民兵班了!人家养崽是过鬼门关,我养崽却是过门坎一样!"
黎满庚刚成亲那年把,有点嫌自己的女人样子鲁,粗手粗脚的,衣袖一卷,裤腿一扎,有一身男子汉似的蛮力气。
相形之下,他颇为留恋胡玉音的姣媚。
但老辈人讲,自古红颜多薄命,样子生得太好的女人往往没有好命。
胡玉音会不会有好命?当初他一个复员军人,大队党支书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晓得日后要出些什么事情?自他女人给他生下两个"干金妹儿"以后,他渐渐感觉到了自己女人的优越性,出工,收工,奶妹儿,做家务,简直就不晓得累似的,还成天哼哼"社员都是向阳花"呢。
每天天不亮起床,每晚上和男人一样地打鼾,像头壮实的母牛。
后来又连着生了四胎,也都连公社医院的大门都没有进过。"
唉唉,陪着这种女人过日子,倒是实实在在的,当丈夫的要少操好多心……"黎满庚后来想。
要说他女人有什么缺点,就是生娃娃的瘾太重了一点。
"五爪辣"很少撒泼。
她对男人在外干工作一直不大放心。
特别是结婚前他所认的那个"干妹",那样灵眉俊眼的女人,连天上的星子都会眼馋,哪有不把男人带坏的?不过她冷眼看了两年,并没有察觉出"干哥""干妹"有什么不正当的行迹。
但女人的这类警惕性是不容易松懈的。
她平日嘴里不说,样子却做得明白:规矩点噢,你走到哪个角落里,都有双眼睛在瞄着你噢。
有时两口子讲笑,她也来点旁敲侧击:"又在你干妹子那里灌了马尿?人家的婆娘过不得夜,要自爱点。"
"你呀,你呀,讨打了还是怎么啦?""我不过喊应你一句。
自己的屋才是生根的屋。
她男人虽是不中用,手里的杀猪刀可是吓人!…'牙黄屎臭的,你胡讲些什么?""狗婆的牙齿才白哪,你爱不爱?"直到黎满庚把拳头亮出来,他女人才笑格格住口。
那天晚上,从圩场坪开完大会回来,"五爪辣"嘴里哔哔啵啵,煮开了潲水粥:
"党支书喂!今晚上县里工作组女组长的话,有一多半是冲着你来的呀!不晓得你聪明人听没听出?"
黎满庚阴沉着脸,斧头斧脑地坐在长条凳上卷"喇叭筒"。
"你和你那卖米豆腐的干妹子到底有些哪样名堂?你对秦癫子怎么丢了立场?人家女组长只差没有道你的姓,点你的名!那女人也是,不老不少,闺女不像闺女,妇人不像妇人!""五爪辣"在长条凳的另一头坐下来问。
"你少放声屁好不好?今晚上的臭气闻得够饱的了!''黎满庚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
"你不要在婆娘面前充好汉,臭虫才隔着席子叮人。
男子汉嘛,要在外边去耍威风,斗输赢!""五爪辣"不肯相让。
"你到底肯不肯闭嘴?"黎满庚转过身子来,露出一脸的凶相,"你头皮发痒了,是不是?"
女人有女人的聪明处。
每当男人快要认真动肝火时,"五爪辣"总是适时退让。
所以七、八年来,家里虽然常有点小吵小闹,但黎满庚晓得"五爪辣"一旦撕开了脸皮是个惹不起的货色,"五爪辣"则提防着男人的一身牛力气,发作起来自己是要吃亏的,所以很少几回酝酿成家庭火并。"
五爪辣"这时身子忽然恶作剧地一闪,跳离了长条凳,长条凳失重,翻翘了起来,使坐在另一头的黎满庚一屁股跌坐到地下。
"活该!活该!""五爪辣"闪进睡房里,露出张脸块来幸灾乐祸。
黎满庚又恼又恨,爬起来追到睡房门口:"骚娘们,看看老子敲不敲你两丁更①!"
①屈起食指、中指敲人脑瓜。
"五爪辣"把房门关得只剩下一条缝:"你敢!你敢!你自己屁股坐到哪边去了?跌了跤子又来赖我哟!"
伸手不打笑脸人。
每当女人和他撒娇卖乖时,他的巴掌即便举起来,也是落不下去的,心里还会感到一种轻松。
但这晚上黎满庚却轻松不了。
刚才女人无意中重复了县委工作组女组长的一句话:屁股坐到哪边去了!哪边去了?难道自己的屁股真的坐到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一边去了?自已支持干妹子胡玉音卖了几年米豆腐,就是包庇、纵容了资本主义?玉音她赚钱盖起了一栋新楼屋,全镇第一号,就算搞了剥削,成了暴发户?摆米豆腐摊子摆成了新富农?还有秦书田的成分,从右派分子改成坏分子,自己的确在群众大会上宣布过。
自己办事欠严肃。
但并没办过什么正式的手续。
依女组长的讲法,坏分子难道比右派分子真要好一点,罪减一等?在自己看来,都是一箩蛇。
花蛇黑蛇都是蛇。
还有,派秦书田的义务工,叫他到山坡、岩壁、圩场上刷过几条大标语,就算是对阶级敌人的重用?难道自己真的犯了这许多条律7.
第二天天黑时分,"五爪辣"正好提着潲桶到猪栏里喂猪去了,黎满庚正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在屋门口洗脚,就见胡玉音慌慌张张地走了来,把一包用旧油纸布包着的东西交给他,说是一千五百块钱,请干哥代为保管一下,手头紧时,可以从里头抽几张花花。
胡玉音失魂落魄的,头发都有些散乱,穿了一身青布大褂,模样儿也不似平常那么娇媚,连坐都没有坐,就慌慌忙忙地走了,好像生怕被人发现行踪似的。
黎满庚晓得这款子进不得银行,就依乡下古老的习惯,立即把这油布包藏进了楼上的一块老青砖缝缝里,连数都没有数一下。
在品德、钱财问题上,一向是干妹信得过干哥,干哥也信得过干妹。
至于这种藏钱的法子,在镇上也不是什么秘密,一般人家都是这样。
即便小偷进了屋,不把四面砖墙拆除,是难得找到金银财宝的。
倒是要提防虫蛀鼠咬。
这事,本来可以不让"五爪辣"晓得。
黎满庚从楼上沾了一身灰尘下来时,却被"五爪辣"发觉了。"
五爪辣"追问了他好久,他都没开口。"
五爪辣"越问越疑心,哭了,抽抽咽咽数落着自己进这楼门七、八年了,生下了四个妹儿,男人家还在防贼一样地提防着她……哭得黎满庚都心软了,觉得女人抱怨得也是,既是在一个屋里住着,就没有讲不得的事。
连自己的婆娘都信不得了,还去信哪个?
可是他错了。
都已经上床睡下了,当他打"枕头官司"似地把"绝密"透露给"五爪辣"听时,"五爪辣"竞像身上装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蹦下了床:
"好哇!这屋里要发灾倒灶啦!白虎星找上门来啦!没心肝的,打炮子的,我这样待你,你的魂还是叫那妖精摄去了哇!啊,啊,啊——。"
"五爪辣"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天晓得为什么一下子中了魔似的,撒开了泼。
"好好生生的,你嚎什么丧?你有屁放不得,不自重的贱娘们!"
黎满庚也光火了,爬起来大声喝斥。
"好好生生!还好好生生!我都戴了绿帽子、当乌龟婆啦!看我明天不去找着那个骚婊子拼了这条性命!""五爪辣"披头散发,身上只穿了点筋吊吊的里衣里裤,拍着大腿又哭又骂。
"你到底闭嘴不闭嘴?混账东西!和你打个商量,这天就塌下来啦,死人倒灶啦!"黎满庚鼓眼暴睛,气都出不赢。
但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怕吵闹开去,叫隔壁邻居听了去,不好收场。
"你和我讲清楚,你和胡玉音那骚货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你们眉里眼里,翘唇翘嘴狗公狗婆样的,我都瞎了这些年的眼睛,早看不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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