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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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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时务,不辨风向的死脑筋!作为上级,加上骨肉情分,他想得比较远,考虑也颇周全:县委机关里,对外甥女和王秋赦的暧昧关系,近来又有些风言风语。

小李子和省里的丈夫继续分居下去,也不是长策。

应当跟省里那位"外甥女婿"把利弊摆摆,上下一齐活动,通过组织部门先把小李子再提一下,调到省里去算个正处级。

今后再到地、县来检查指导工作,见官大三级,何乐而不为?杨民高书记把自己这意思委婉地(因有个组织原则问题)和外甥女透了透,外甥女心有灵犀一点通,顿然领悟。

第二天一早上班,李国香从县公安局呈报上来的大叠等待批复的冤假错案里,首先抽出《关于一九五七年错划右派、在押犯人秦书田的改正材料》和《关于一九六四年错划新富农胡玉音的平反报告》两份呈文来。

她觉得这两份材料沉甸甸的,像两块铅板,拿着十分吃力。

她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迟疑不决。

她转动着手里的铅笔,铅笔也很沉,像一根金属棒。

力鼎于钧、断人生死的笔啊,为什么有时大气磅礴、字走龙蛇,有时却枯竭虚弱、万分艰涩?
摆弄了半天,李国香也没有批出一个字来。

她决定先给芙蓉镇革委会王秋赦挂个电话,通个气。

"什么?给他们平反、改正?"谁想王秋赦这宝贝一听电话,就冲着话筒气汹汹地直叫喊:"我想不通!想不通!你们上头变一变,我们下边乱一片!"
三王镇长
"娘卖乖!搞得我姓王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乡本土的,今后在芙蓉镇还有什么威信、脸面?"
王秋赦习惯于镇上的人称呼他为"王镇长",却不知居民们私下里喊他"王秋蛇"。

众人嘴难封,耳不听为干净。

尽管李国香书记事先跟他挂了电话打了招呼,他接到县委关于给秦书田、胡玉音落实政策的两个材料后,还是心急火燎,暴跳如雷。

关上办公室的房门,独自一人擂了一顿办公桌,把一只玻璃杯都震落下水泥地板上打得粉碎。

其实,王秋赦也是错怪了李国香。

党中央三令五申平反历次政治运动积存下来的冤假错案,如春雷动地,春风浩阔,岂是小小的李国香们所能阻挡得住的?
李国香倒是深知王秋赦的为人心性的。

彼此都还有点藕断丝连,"恋旧"。

这些年来,王秋赦本来是可以找个女人成家的,可是为了对李国香的感情专一,死心踏地,他做出了牺牲。

单单这一点,李国香就心领神会,十分感动。

因此隔了几天,李国香又从县委给他挂来一个电话,声音清晰和悦。

电话里讲了些什么,因是"专线",电讯局总机的接线生尚且不敢偷听,其余人就更是不得而知了。

但见王秋赦接过电话,跌坐在藤围椅里,额头上冷汗直冒。

这回王秋赦没有关起办公室房门来擂桌子,震落玻璃杯,而是在心里咒骂:
"娘卖乖!有意思,给他们平了反,摘了帽,仍是个内专对象,脑门上还有道白印子,有道黑箍箍……话是这么讲,可你们拉下一摊稀屎巴巴,叫我来舔屁股!你倒好,快要调到省里工作去了,把我丢在这芙蓉镇,来办这些改正、平反、昭雪的冤案假案错案……李国香,你真是朵国香,总是香啊!三十六策,你走为上策。

你走,你走,公鹅和金鸡,公牛和母大虫,反正也成不了长久的夫妻……"
平心而论,王秋赦这些年来和李国香明来暗往,是互为需要,有得有失。

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而且得重于失。

失掉的是什么?自己的泥脚杆子身分,得到的却是芙蓉镇镇长一职。

这全亏李国香在杨民高书记面前好说歹说,一力推荐。

要依了杨民高同志原来的性子,王秋赦这种扶不上墙的稀牛屎,易反易复的小人,是再也不得起用的。

黎满庚就是一例,还不是一九五六年撤区并乡时不听老杨一句话,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脚上的草鞋、背上的蓑衣?王秋赦又怎么啦?若单是论品德、才干,他还赶不
上黎满庚一指头呢。

但是"批林批孔"那年的春节前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杨民高书记对王秋赦的看法。

原来杨民高书记全家,又特别是杨书记本人,每年冬春两季,有个酷爱吃冬笋的嗜好。

片儿丝儿,嫩嫩的,脆脆的,炒瘦肉片,焖红烧鸭块、鸡块,炖香菇木耳片儿汤,都是绝不可少的。

吃在嘴里格崩格脆,美不可言。

冬笋又不是燕窝银耳,海参熊掌,山里土家伙,什么稀罕东西?本来作为一县首长,一冬一春吃个一两百斤冬笋何足挂齿?可巧那年竹子开花结米,自然更新换代,一山一山的都枯死了。

冬笋竞和鱼翅一样成了稀罕之物。

李国香在一个晚上,口角噙香地向王秋赦提供了表忠进身的机缘。

第二天正逢芙蓉镇圩日,王秋赦在女主任的默许下,为了打击投机倒把,维护社会治安,堵塞资本主义,派出民兵小分队,把守圩场的各个进出口,宣布了一次紧急戒严。

其时正是年关节下,山里社员们挑了点山货土产,来圩上换几个钱花。

谁知圩场路口只准进,不准出。

而且每个进圩场的人都要接受佩黄袖章的民兵的检查,凡窝藏在筐筐箩箩里的冬笋一律予以没收,其余一概不问。

为什么单单没收冬笋,纯属上级机密,不得过问。

一时,满圩场上人人失色,面面相觑。

一个小道消息透露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们交头接耳,添枝加叶,神色鬼祟慌乱,说是新近山里侦破了一个反动组织,叫笋壳党。

反革命分子们把秘密文件匿藏在冬笋壳里进行反革命联络。

所以这一圩上撒下了天罗地网,还不知要捕获多少反动组织的头头脑脑、脚脚爪爪呢!那些丢失了冬笋的人,哪里还顾得上那点子经济损失?只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飞离圩场这是非之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在家千日好,出门动步难呢。

"笋壳党"的高级绝密,是谁制造出来的?是民兵小分队的个别不忠分子有意给王镇长出难题?还是纯属赶圩群众的臆造,以讹传讹,弄假成真?倒搞得王秋赦和李国香也面面相觑,十分尴尬,怕事情闹大捅穿了。

后来不停地在大会、小会上辟谣、追谣、肃谣,声明这次的芙蓉镇戒严纯系为了打击投机倒把,才算把事情平息了下去。

再说芙蓉镇收缴冬笋后的当夜,由王秋赦亲自出马,把所获一百多斤珍贵的冬笋分装两只麻袋,用一辆自行车绑了,赶五、六十里夜路送进县城,交在杨民高书记的小厨房里。

真是人不知,鬼不觉。

杨民高书记第二天早晨起来看见了,皱着眉头把王秋赦批评了一顿:尊敬领导,爱护上级,不要来这一套嘛。

奉送农副产品,是不正之风嘛,庸俗嘛。

反对法权,负责干部尤其不要搞特殊化嘛。

杨民高书记还把两麻袋冬笋提到路线觉悟、反修防修的高度来认识,并当即亲自和王秋赦抬扁担过了秤,按供销部门的收购价格算了账,只是没有立即付款。

王秋赦心都凉了半截,只怨李国香的内线情报提供得不确切。

杨民高书记的批评,他一直听到"既往不咎、下不为例、今后注意注意",才觉察到事情有了转机。

接着下来,杨书记亲自陪他吃了早饭。

早饭当然只是富强粉馒头、豆浆、皮蛋、臭豆腐乳、一小碟白糖,简简单单。

席间杨民高书记还关切地问了问王秋赦的工作、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等等。

当然,有关"笋壳党''的传闻,王秋赦是被谣言所中伤,杨民高同志则是受了蒙蔽,只字不知。

他只晓得冬笋长在竹山里,山里社员用锄头一棵一棵从土里刨出来的,而且对春竹的生长还很有些影响呢。

不久,李国香就被杨民高书记召回县里,详细汇报了公社干部队伍的基本情况,当然包括了芙蓉镇大队支书王秋赦近些年来悔改前非、力求上进、对上级领导忠心耿耿等等有关情况。

杨书记自然是根据"不能把活人看死"、也"不能把死人看活',的原则,对王秋赦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搞"三忠于"讲用时的"鹦鹉学舌",予以谅解。

重在现实表现。

过了些日子,芙蓉镇上就传出了风声,说是为了培养和重用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基层干部,县委准备提拔本镇大队支书王秋赦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是好事多磨。

王秋赦为了收缴冬笋,擅自在芙蓉镇实行紧急戒严的事,还是被人告到了省里和地区。

十里之郡,必有良才。

何况芙蓉镇还是个三省十八县的贸易集镇。

究竟是谁个告的?当日赶圩的人鱼龙混杂,什么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没有?难以一一查实。

根据当时政府办事的一般手续,人民群众告到省里的状子,必定批转地区,地区再又批转县里,县里批转公社,都落到了李国香的手里。

这些批语,大都也是一样的口气:"请查实情况,予以处理。"

"根据党的有关政策查实处理。"

"责成党委有关部门处理。"

"转所在公社酌处。"

……年月日当然不同,是批文当日填写上去的,就是鲜红、权威的印鉴,虽然都是标准的圆形,但也还有个大小之分,印泥颜色也有浓有淡。

状子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县委有关部门呈报到地区有关部门的关于提拔、任命王秋赦同志为公社革委副主任的呈文,一直没有批下。

连杨民高书记都只好摇头叹气,压制新生力量的顽固势力是何等地根深蒂固啊。

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县委决定把芙蓉镇设置为小于公社一级乡镇,就把王秋赦安排为拿工分、吃补贴的新型干部——镇革委会主任。

县委职权范围的事,也就无须什么上级批准了。

当时学生兴"社来社去",新干部
兴"不拿工资拿工分",是"文化大革命"后期为着向资产阶级法权挑战而树立起来的新生事物。

王秋赦既是新型干部,多在基层锻炼锻。

日后前程无量……
"娘卖乖,斗来斗去二十几年,倒是斗错了?秦癫子不但判刑判错了,就连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帽子也戴错了!不但要出牢房,还要恢复工作!工资还不会低,比我这一镇头头的收入还高得多……而且,看来杨民高书记对我还留了一手,当了几年镇长,连个国家干部也没给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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