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产妇的爱人吗?叫什么名字?什么单位?"
谷燕山脸块火烧火辣,一时不知所措,胡乱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不点头怎么办?救人要紧。
他结口结舌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单位。
女医生一一地写在病历卡上,接着告诉他:"你爱人由于年纪较大,孕娠期间营养不良,婴儿胎位不正,必须剖腹。
请签字。"
"剖腹?"谷燕山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很大。
他顾不上脸红耳赤了。
他心口怦怦跳着,望着军医领口上的红领章好一刻,才定了定神。
自己也是这支队伍里出来的。
这支队伍历来都是人民子弟兵,对人民负责,爱人民。
十几二十年来虽然有了种种变化,他相信这根本的一点没有变。
于是他又点了点头,并从女军医手里接过笔,歪歪斜斜地签上了"谷燕山"三个字。
在这种场合,管他误会不误会,他都要临时负起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胡玉音平躺在一辆手推车上,从诊断室里被推了出来。
在走廊里,胡玉音紧紧捏着谷燕山的手臂。
谷燕山跟着手推车,送到手术室门口。
医生、护士全进去了,手术室的门立即关上了。
他又守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动,心如火焚。
他多么盼着能隔着一道道门,听到婴儿被取出来时的哇哇啼叫声啊,胡玉音一定会流很多血,很多很多血……老天爷,这晚上,生活在他的感情深处,开拓出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他感觉到了生命的伟大,做一个母亲真了不起。
她们孕育着新的生命,生产新的人。
有了人,这世界才充满了欢乐,也充满了痛苦。
这世界为什么要有痛苦?而且还有仇恨?特别是在我们共产党、工人农民自己打出的天下、自己坐着的江山里,还要斗个没完,整个没完,年复一年。
有的人眼睛都熏红了,心都成了铁,以斗人整人为职业、为己任。
这都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不懂。
他文化不高,不知"人性论"为何物,水平有限,思想不通窍。"
一脑壳的高粱花子",竟也中"阶级斗争熄灭论"、"人性论"的毒害这样深……
他苦思苦熬地度过了漫长的四个钟头。
天快亮时,胡玉音被手推车推了出来。
一个用医院洁白的棉裙包裹着的小生命,就躺在她身边。
可是胡玉音脸色自得像张纸,双目紧闭,就和死了一样。"
死了?"谷燕山的心都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推车的小护士心细,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绝望神情,立即告诉他:"大小平安。
产妇是全麻,麻药还没有醒………'活着!活着!"他没有大喊大叫,连生了个男娃女娃都忘了问。"
活着!活着!"医院的长廊里静悄悄的,却仿佛回荡着他心灵深处的这种大喊大叫。
按医院的规定,产妇和婴儿是分别护理的。
婴儿的纱布棉裙上连着一块写有编号的小纸牌。
谷燕山被允许进病房照料产妇。
床头支架上吊着玻璃瓶,在给胡玉音打"吊针"。
直到中午,胡玉音才从昏睡中醒了转来。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谷燕山。
她伸出了那只没有输液的软塌塌的手,放在谷燕山的巴掌上。
谷燕山像个温存而幸福的丈夫那样,在胡玉音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摩着。
这时,小护士进来告诉这对"夫妇",昨晚上生的是个胖小
子,爱哭。
编号是"7011"。
这可好了,胡玉音哭了,谷燕山也眼眶红了,落下泪来。
小护士颇有经验: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所有中年得子的夫妻都会像他们这样哭,高兴得哭。
小护士给胡玉音注射了催眠针,并问:"给你们的胖小子取个什么名字?"胡玉音看了谷燕山一眼,也没商量一下,就对小护士说:"谷军。
他的姓,解放军的军。"
说着,很快就入睡了。
由于伤口需要愈合调养,加上大雪封山,更主要是由于谷燕山的有意拖延,胡玉音在部队医院里住了五十几天。
这段时间里,谷燕山每天早出晚归,往来于芙蓉镇和部队医院。
好在这时他是粮站顾问,实际上一直靠边站,没有具体的工作负担。
镇上的街坊们都晓得新富农婆胡玉音生了个胖崽娃,是劳改分子秦书田的种。
其余,他们都不大感兴趣。
就是有几位心地慈善的老娭毑,也只在胡玉音从部队医院回到老胡记客栈后,才偷偷地来看了看投生在苦难里的崽娃,留下点熟鸡子什么的。
谷燕山却被传到县粮食局和公安局去问过一次情况。
但粮食局长和公安局长都是和他一起南下的,属于自由主义第一种:同乡,同事,战友。
他们都深知谷燕山是个老实而没大出息的人,虽然糊涂也断乎做不出什么大坏事,又兼"缺乏男性功能",送个女人给他都白搭,就拿他开了一顿玩笑,没再追究。
后来芙蓉镇和公社革委会还继续往县里送过材料,也没有引起重视。
就连杨民高书记都嗤之以鼻:窝囊废,不值一提。
但组织部门还是给了他个"停止组织生活"的处分。
这一来,倒是无形中造成了谷燕山从生活上适当照料胡玉音母子的合法性。
后来逐渐成为习惯,为镇上居民们所默认。
一直到了"四人帮"倒台,一直到娃儿长到七、八岁,谷燕山和胡玉音虽然非亲非故,却是互相体贴,厮亲厮敬。
谷燕山说:秦书田也快刑满回家了,再在崽娃的名字前边加个姓:秦。
反正娃娃一直是个"黑人",公社、大队不承认他,不给登记户口。
谷燕山却是这"小黑鬼"的"义父"。
这情况,被人们列为芙蓉镇地方"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的一件怪事。
"亲爷,"有天,胡玉音拉着娃儿,依着娃儿的口气对谷燕山说,"满街上的人都在传悄悄话,讲是镇上百姓上了名帖,上级批下文来,要升你当镇上的书记、主任。
王秋蛇要溜回他那烂吊脚楼去了!其实,新社会,人民政府,本就该由你这一色的老干部掌权、管印啊!"
"莫信,莫信,玉音!"谷燕山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连组织生
活都没有恢复,还挂着哪。
除非李国香、杨民高他们撤职或是调
走……"
"亲爷,都是我和娃儿连累了你……为了我们,你才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说着,胡玉音红了眼眶,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呵呵,这么多年了,你的眼泪像眼井水,流不干啊……"谷燕山劝慰着。
他双手抚着娃儿,也是在劝慰着自己:"如今世道好了。
上级下了文,要给你和书田平反了。
我么,假若真派我当了镇上的头头,担子也太重啊。
这镇上的工作是个烂摊子,都要从头做起。
头件事,就是要治理芙蓉河……这些天,我晚上都睡不着……"
还没上任,"北方大兵"就睡不着了。
胡玉音含着眼泪笑了。
娃儿也笑了。
娃娃忽然嚷嚷说:
"娘!亲爷!听讲黎叔叔也要当回他的大队支书了!黎叔叔昨晚上还答应给我上户口,我就不是黑人了!"
五吊脚楼塌了
生活往往对不贞的人报以刻薄的嘲讽。
这些年来,羞耻和懊恼,就像一根无形而又无情的鞭子,不时地抽打在黎满庚身上和心上。
他的心蒙上了一层污垢。
他出卖过青春年代宝贵的感情,背叛了自己立下的盟誓。
在胡玉音划成新富农、黎桂桂自杀这一冤案上,他是火上浇油,落井下石,做了帮凶。
他有时甚至神经质地将双手巴掌凑在鼻下闻闻,仿佛还闻到一丁点儿血腥味似的。
但是,忠诚和背叛,在黎满庚的生活里总是纠缠在一起。
他背叛了对胡玉音的兄妹情谊(而且是由纯洁的爱情转化来的),背叛了站在芙蓉河岸边立下的盟誓,也就背叛了自己的良心。
可是,向县委工作组交出了胡玉音托他保管的一千五百元现款,却是向党组织呈上了自己的忠诚。
多么巨大而复杂的矛盾!早在一九五六年他当区民政干事时,就是为了对组织忠诚,而牺牲了刻骨铭心的爱情。
在组织和个人、革命和爱情面前,他总是理性战胜感性,革命排斥了爱情。
他不加考虑地把组织观念看得重于一切,盲从到了愚昧的地步,从来没有去怀疑、去探究过这个所谓的"组织"执行的是什么路线。
他没有这个水平。
习惯于服从。
诚然,他也曾经想过,许多领导同志也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们却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把革命和爱情、理性和感性,结合得那样好,那样和谐,甚至举行刑场上的婚礼。
他们是在为着同一项事业、同一个目标而爱,而恨。
可那是打天下呀,需要流血牺牲呀!打天下当然要扩大队伍,什么人都可以参加,不能把门关得太严,而是要敞开大门……如今是坐天下,守江山。
队伍就当然要纯而又纯,革命就需要不断地对内部进行斗争、整肃、清理。
查清三代五服,才能保证纯洁性。
因而就需要牺牲革命者个人的爱情,以至良心。
良心看不见,摸不着,算几斤几两?而且小资产阶级才讲天地良心……就这样,黎满庚出卖了胡玉音,而且把她推进了无情打击的火坑。
可是今天,历史做出结论,生活做出更正:胡玉音是错划富农,黎桂桂是被迫害致死。
黎满庚呀黎满庚,你这个卑鄙的出卖者,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你这个双手沽着血腥气的帮凶!你算个什么共产党员?你还配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党章上的哪条哪款、党的哪一号文件要求你这样做了?你怨谁?能怨谁啊?中国有三干八百万党员,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背叛自己的兄弟姐妹、道德良心啊,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去助桀为虐啊。
你能怨谁?混蛋,你能怨谁?
黎满庚经常这样自责自问,诅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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