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种"翻身观"当然是人民政府的政策不允许、工作队的纪律所不容忍的。
那小姨太太因向贫雇农施"美人计"受到了,应得的惩罚,他"土改根子"也送掉了升格为"工作同志"的前程。
要不,王秋赦今天就可能是位坐吉普车、管百十万人口的县团级了呢。
他在工作队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掌嘴,打得嘴角都出了血。
工作队念及他苦大仇深、悔过恳切,才保住了他的雇农成分和"土改根子"身分,胜利果实还是分的头一等。
他分得了四时衣裤、全套铺盖、两亩水田、一亩好土不说,最难得的是分得了一栋位于本镇青石板街的吊脚楼。
吊脚楼本是一个山霸早先逢圩赶集时宿娼纳妓的一栋全木结构别墅,里头描龙画凤金漆家具一应俱全。
王秋赦惟独忘记了要求也应当分给他农具、耕牛。
得到了这份果实,他高兴得几天几夜合不上嘴、闭不了眼,以为是在做梦,光怪陆离的富贵梦。
接着又眼花缭乱晕了头,竟生出一种最不景气、最无出息的想法:他姓王的如今得着了这份浮财,就是睡着吃现成的,餐餐沾上荤腥,顿顿喝上二两,这楼屋里的家什也够变卖个十年八年的了。
如今共产党领导有方,人民政府神通广大,新社会前程无量,按工作同志大力宣传的文件、材料来判断推算,过上十年八年,就建成社会主义,进入共产社会了呢。
那时吃公家的,穿公家的,住公家的,耍公家的,何乐而不为?连自己这百十斤身坯,都是公家的了呢,你们谁要?哈哈哈,嘻嘻嘻,谁要?老子都给,都给!他每每想到新社会有如此这般的美妙处,就高兴得在红漆高柱床上打手打脚,翻跟斗,乐不可支。
可是土改翻身后的日子,却并不像他睡在吊脚楼的红漆高柱床上所设想的那样美妙。
从小住祠堂他只习惯了"吃活饭":跑腿,打锣,扫地;而没有学会"做死事":犁田,整土,种五谷。
好田好土不会自己长出谷子、麦子来,还得主家下苦力,流黑汗。
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
可是栽秧莳田面朝泥水背朝天,腰骨都勾断,挖土整地红火厉日头晒脱背脊皮,而且和泥土、土块打交道,一天到晚嘴巴都闭臭,身上的汗水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真是一粒谷子千滴汗啊。
他乏味,受不了这份苦、脏、累。
他生成就不是个正经八板的作田佬,而生成是个跑公差吃活水饭的人。
两三年下来,他田里草比禾深,土里藏得下鼠兔。
后来他索性算它个毬,门角落的锄头、镰刀都生了锈。
他开始偷偷地、暗暗地变卖土改时分得的胜利果实,箱箱柜柜的,都是人民币。
人民币虽说是纸印的,哗哗响,却比解放前那叮叮当当的"袁大头"还顶事呢。
他上馆子,下酒铺,从不敢大吃大喝,大手大脚,颇为紧吃慢用,细水长流,却也吃喝得满脸泛红,油光嘴亮,胖胖乎乎的发了体。
有时本镇上的居民,半月一月都不见他的吊脚楼上空冒一次炊烟,还以为他学了什么道法,得了什么仙术,现成的鸡鸭酒席由着他招手即来,摆手则去,连杯盘碗筷都不消动手洗呢。
常言道:"攒钱好比金挑土,花钱好比浪淘沙","坐吃山空"。
几年日子混下来,王秋赦媳妇都没讨上一个,吊脚楼里的家什已经十停去了八停。
就连衣服、裤子也筋吊吊的,现出土改翻身前的破落相来了。
本镇上的居民们给他取下了几个外号:一是"王秋赊",一年四季赊账借钱度日;一是"王秋蛇",秋天的蛇在进洞冬眠前最是忌动,懒蛇;一是"王秋奢",讲他手指缝缝流金走银,几年功夫就把一份产业吃花尽了。
他则讲这些给他取外号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阶级感情。
而另一些跟他一起当"土改根子"的翻身户,几年里却大出息了,买的买水牛,添的添谷仓,起的起新屋,全家老小穿的戴的都是一色新。
他看了好眼红。
他盼着有朝一日又来一次新的土地改革,又可分得一次新的胜利果实。"
娘卖乖!要是老子掌了权,当了政,一年划一回成分,一年搞一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财!"他躺在吊脚楼的破席片上,双手枕着头,美滋滋地想着谁该划地主,谁该划富农,谁该划中农、贫农。
他自己呢?"农会主席!除了老子,娘卖乖,谁还够这个资格!"当然他自己也晓得,这是穷开心。
分浮财这等美差,几代人都难得碰上一回呢。
一九五四年,镇上成立了几个互助组。
他提出以田土入组。
人家看他人不会入组,不会下田做活路,岂不是秋后吃地租?因此谁都不肯收容他。
直到成立农业社,走合作化道路,他才成为一名农业社社员。
农业社有社委会,社委会有主任、副主任若干人,下属若干生产队、专业组,不免经常开会呀,下通知呀,派差传话呀等等,就需要启用本质好、政治可靠、嘴勤腿快的人才。
王秋赦这才生逢其时,适得其位,有了用武之地。
王秋赦为人处世还有另外一面,就是肯在街坊中走动帮忙。
镇上人家,除了五类分子之外,无论谁家讨亲嫁女、老人归天之类的红白喜事,他总是不请自到,协助主家经办下庚帖、买酒肉、备礼品、铺排酒席桌椅一应事宜。
他尽心尽力,忘日忘夜,而且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随喜随喜,跟着吃几回酒席,外加几餐宵夜。
就是平常日子,谁家杀猪、打狗,他也最肯帮人当个下手,架锅烧水啦,刮毛洗肠子呀,跑腿买酒买烟啦,等等。
因而他无形中有了一个特殊身分:镇上群众的"公差人"。
他自己则把这称之为"跑大祠堂"。
他除了在镇上有些"人缘"外,还颇得"上心"。
他一个单身汉,住着整整一栋空落落的吊脚楼,房舍宽敞,因而大凡县里、区里下来的"吃派饭"的工作同志,一般都愿到他这楼上来歇宿。
吊脚楼地板干爽,前后都有扶手游廊,空气新鲜,工作同志自然乐意住。
这一来王秋赦就结识下了一些县里、区里的干部。
这些干部们下乡都讲究阶级感情,看到吊脚楼主王秋赦土改翻身后婆娘都讨不起,仍是烂锅、烂碗、烂灶,床上仍是破被、破帐、破席,仍是个贫雇农啊,农村出现了两极分化啊。
于是每年冬下的救济款,每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的救济粮,芙蓉镇的救济对象,头一名常是王秋赦。
而且每隔两三年他还领得到一套救济棉衣、棉裤。
好像干革命、搞斗争就是为着王秋赦们啊,"一大二公"还能饿着、冻着王秋赦们?前些年因大跃进和过苦日子,民穷国困,救济棉衣连着四、五年都没有发给王秋赦。
王秋赦身上布吊吊,肩背、前襟露出了板膏油①,胸前扣子都没有一颗,他艰苦朴素地搓了根稻草索子捆着,实在不成样子啊。
王秋赦则认为政府不救济他,便是"出的新社会的丑"啊。
冬天他冻得嘴皮发乌,流着清鼻涕,跑到公社去,找着公社书记说:"上级首长啊,一九五九年公社搞阶级斗争展览会,要去的我那件烂棉衣,比我如今身上穿的这件还好点,能不能开了展览馆的锁,给我斟换一下啊?"
①破棉衣露出花絮。
什么话?从阶级斗争展览馆换烂棉衣回去穿?今不如昔?什么政治影响?王秋赦身上露的是新社会的相啊!公社书记觉得责任重大,关系到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问题,上级民政部门又一时两时地不会发下救济物资来,只好忍痛从自己身上脱下了还有五成新的棉袄,给"土改根子"穿上,以御一冬之寒。
"人民政府,衣食父母。"
这话王秋赦经常念在嘴里,记在心上。
他也晓得感恩,每逢上级工作同志下来抓中心,搞运动,他打铜锣,吹哨子,喊土广播,敲钟,跑腿送材料,守夜站哨,会场上领呼口号,总是积极肯干,打头阵,当骨干。
工作同志指向哪,他就奔向哪。
他依靠工作同志,工作同志依靠他。
本也是政治运动需要他,他需要政治运动。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个老实巴交的屠户,平日不吭不声,三锤砸不出一个响屁。
可是不叫的狗咬人。
他为王秋赦总结过顺口溜,当时流传甚广,影响颇坏,叫做:"死懒活跳,政府依靠;努力生产,政府不管;有余有赚,政府批判。"
这里,捎带着介绍两句:胡玉音摆米豆腐摊子,王秋赦圩圩来白吃食,叫做"记账"。
原来他又有个不景气的打算:土改时他分得的胜利果实中还有一块屋基,就在老胡记客栈隔壁。
吊脚楼尽够他一个单身汉住的了,还要这屋基做什么?他已经向胡玉音夫妇透露过,只要肯出个一、两百块现钞,这块地皮可以转让。
同时,也算两年来没有在米豆腐摊子上白吃食。
更何况王秋赦堂堂一条汉子,岂能以他一时的贫酸貌相?赵匡胤还当过几年泼皮,薛仁贵还住过三年茅房呢!
五"精神会餐"和《喜歌堂》
同志哥啊,你可曾晓得什么是"精神会餐"吗?那是一九六0、六一年乡下吃公共食堂时的土特产。
那年月五岭山区的社员们几个月不见油腥,一年难打一次牙祭,食物中植物纤维过剩,脂肪蛋白奇缺,瓜菜叶子越吃心里越慌。
肚子瘪得贴到了背脊骨,喉咙都要伸出手。
当然账要算到帝修反身上、老天爷身上。
老天爷是五类分子,专门和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捣蛋。
后来又说账要算到彭德怀、刘少奇、邓小平的路线上,他们反对三面红旗吃大锅饭。
吃大锅饭有什么不好?青菜萝卜煮在一起,连油都不消放,天天回忆对比,忆苦思甜。"
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当年那些为着中国人民的翻身解放、幸福安乐而牺牲在雪山草地上的先烈们,如若九泉有灵,得知他们吃过的树皮草根竟然在为公共食堂的"瓜菜代"打马虎眼,真不知要做何感叹了。
山区的社员们怎么搞得清、懂得了这些藏匿在楼阁嵯峨的广厦深宫里的玄论呢?玄理妙论有时就像八卦图、迷魂阵。
民以食为天,社员们只晓得肚子饿得痛,嘴里冒清口水。
蕨根糠粑吃下去,粪便凝结在肛门口,和铁一样硬,出生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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