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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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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成年男女间这一类的表露、试探,如同易燃物,一碰就着。

谷燕山这老单身汉却像截湿木头,不着火,不冒烟。

没的恶心!李国香只好进一步做出牺牲,老着脸子采取些积极行动。

有天晚上,全镇供销、财粮系统联合召开党员会,传达中央文件。

镇上那时还没有发电,会场上吊着一盏时明时灭像得了哮喘病似的煤气灯。

女经理等候在黑洞洞的楼梯口。

粮站主任进来时,她自自然然地挨过身子去:"老谷呀,慢点走,这楼口黑得像棺材,你做点好事牵着我的手!"粮站主任没介意,伸过手臂去让女经理拉住,也就是类似大口岸地方那种男女"吊膀子"的款式。

谁知女经理得寸进尺,"吊膀子"还嫌不足,竟然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

粮站主任口里喷出酒气,女经理身上喷出香气。

反正黑古隆冬的木板楼梯上,谁也看不清谁。"

你呀,又喝了?嘻嘻嘻,酒臭!"女经理又疼又怨像个老交情。"

你怎么像根藤一样地缠着我呀?来人了,还不赶快松开?"粮站主任真像棵树,全无知觉。

气得女经理恨恨地在他的膀子上掐了一把:"老东西!不懂味,不知趣!送到口边的菜都不吃?"粮站主任竞反唇相讥:"女经理可不要听错了行情估错了价,我懂酒味,不知你趣!"天啊,这算什么话?没的恶心!好在已经来到了会场门口,两人都住了口。

彼此冷面冷心,各人有各人的尊严。

进了会场各找各的地方坐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汉面前碰壁!李国香牙巴骨都打战战,格格响。

饮食店的职工们当然不知女经理的这番挫折,只见她第二天早晨起来眼睛肿得和水蜜桃一样,看什么人都不顺眼,看见馒头、花卷、包子、面条都有气。

还平白无故就把一位女服务员批了一顿:
"妖妖调调的,穿着短裙子上班,要现出你的腿巴子白白嫩嫩?没的恶心!你想学那摆米豆腐摊的女贩子?还是要当国营饮食店的营业员?你不要脸,我们国营饮食店还要讲个政治影响!先向你们团支部写份检讨,挖一挖打扮得这么花俏风骚的思想根源!"
几天后,女经理自己倒是找到了在老单身公谷燕山面前碰壁的根源:就是那个"米豆腐西施",或如一般顾客喊的"芙蓉姐子"。

原来老单身公是在向有夫之妇胡玉音献殷勤,利用职权慷国家之慨,每圩供给六十斤碎米谷头子!什么碎米谷头子?还不是为了障人耳目!里边还不晓得窝着、藏着些什么不好见人的勾当呢。"

胡玉音!你是个什么人?李国香又是个什么人?在小小芙蓉镇,你倒事事占上风!"有好些日子,她恼恨得气都出不均匀,甚至对胡玉音婚后不育,她都有点幸灾乐祸。"

空有副好皮囊!抱不出崽的寡蛋!"相形之下,她不免有点自负,自己毕竟还有过两回西医、草药打胎的记录……谷燕山,胡玉音!天还早着呢,路还远着呢。

只要李国香在芙蓉镇上住下去,扎下根,总有一天叫你们这一对不清不白的男女丢人现眼败相。

她是这样的人:常在个人生活的小溪小河里搁浅,却在汹涌着政治波涛的大江大河里鼓浪扬帆。"

神仙下凡问土地",她决定利用空余时间先去找本镇大队党支部调查调查,掌握些基本情况,再来从长计议。

三满庚哥和芙蓉女
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树不多了。

人说芙蓉树老了会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来拉过路的男人。

有人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后半夜,见一群天姿国色的女子在河里洗澡,忽而朵朵莲花浮玉液,忽而个个仙姑戏清波……每个仙姑至少要拉一个青皮后生去配偶。

难怪芙蓉河里年年热天都要淹死个把洗冷水澡的年轻人。

搞得镇上那些二百五后生子们又惊又怕又喜,个别水性好、胆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丢了性命,倒也不妨去会会芙蓉仙姑。

站在领导者的立场上,从长远利益着眼,这可对镇上人口、民兵建设都是个威胁。

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树从一镇风水变成了一镇迷信根源。

后来乡政府布置种蓖麻籽,说是可以提炼保卫国家的飞机润滑油,镇上的小学生们就刨了芙蓉树根点种蓖麻,既巩固了国防,又破除了迷信。

正跟镇背后的方方湖塘,原先种着水芙蓉,公社化后以粮为纲,改成了水稻田一样。

不过河岸码头边,还幸存着十来株合抱大的凉粉树,树上爬满了薜荔藤。

对于这十来株薜荔古树何以能够逃脱全民炼钢煮铁运动,镇上的人说法不一。

有的说是因它的木质差,烧成木炭不厉火。

有的说是乡政府的一个后来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乡长同志,执意要留给过渡群众歇气、纳凉。

有的说就是到了尽吃尽喝的共产主义社会,大热天大约也还要用冰凉的井水磨几碗凉粉解解油腻,留下凉粉树,是看到了长远利益……你看看,才过了四、五年,对这么件小事就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可见中国历史的复杂性。

难怪历朝历代都有那么多大学问家做"考证"。

凉粉树啊,薜荔藤,在码头石级两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夹道浓荫,荫庇着上下过往行人。

树上吊满了凉粉公、凉粉婆,就像吊满一只只小小的青铜钟。

它们连同浓荫投映在绿豆色的河水里,静静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队支书满庚哥,一九五六年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分配在区政府当民政干事,就是在这渡口码头边,见到了镇上客栈胡老板的独生女的。

那女子洗完了一篮筐衣服,正俯着脸盘看水下岩缝缝里游着的尾尾花灯鱼玩。

满庚哥从岸上下来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倒映在河水里的秀丽的鹅蛋脸……他心里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树精啦?镇上哪家子出落个这么姣好的美人儿?民政干事出了神。

他不怕芙蓉树精,不觉地走拢过去,继续打量着镜子一般明净的河水里倒映出的这张迷人的脸盘。

这一来,河水里就倒映出了两张年轻人的脸。

那女子吓了一大跳,绯红了脸,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里的影子搅乱了,捣碎了;接着站起身子,懊恼地朝后生子身上斜了一眼。

可是,两个人都立时惊讶、羞怯得和触了电一样,张开嘴巴呆住了:
"玉音!你长这么大了?……"
"满庚哥,你回来了……"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

满庚哥是摆渡老倌的娃儿。

玉音跟着他进山去扯过笋子、捡过香菇、打过柴禾。

他们还山对山、崖对崖地唱过耍歌子,相骂着好玩。

小玉音唱:"那边徕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过来,镰刀把把打死你,镰刀嘴嘴挖眼埋!"小满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笋就过来,红绸帕子把你盖,花花轿子把你抬!"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骂了下去,满庚没有输,玉音也没有赢。

她心里恨恨地骂:"短命鬼!哪个希罕你的红绸帕子花花轿?呸,呸!"有时她心里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后花花轿子来不来抬……"后来,人,一年年长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

满庚哥参了军。

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轿子把你抬"这句山歌,就要脸热,心跳,甜丝丝地好害臊。

一对青梅竹马,面对面地站在一块岩板上。

可两人又都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尖。

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满庚穿的是部队上发的解放鞋。

好在是红火厉日的正中午,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对河的艄公就是满庚的爹,不知是在阴凉的岩板上睡着了,还是在装睡觉。

"玉音,你的一双手好白净,好像没有搞过劳动……"还是民政干事先开了口。

开过口又埋下眼皮好后悔,没话找话,很不得体。

"哪个讲的?天天都做事哩。

不戴草帽不打伞,不晓得哪样的,就是晒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茧……"客栈老板的独生女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能自己听见。

但民政干事也听得见。

胡玉音有点委屈地嘟起腮帮,想向满庚哥伸出巴掌去。

巴掌却不听话,要伸不伸的,麻起胆子才伸出去一半。

满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茧子摸一摸,但手臂却不争气,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玉音,你……"满庚哥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秀丽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讯问。

玉音吃了灵芝草,满庚哥的心事,她懂: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她还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个人……"
"玉音!"满庚哥声音颤抖了,紧张得身上的军装快要胀裂了,张开双臂像要扑上来。

"你……敢!"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两泡泪水,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样。

"好,好,我现在不……"满庚哥见状,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和责任,声音和神色都缓和了下来。"

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婶娘在铺里等久了,会不放心的。

你先替我问两个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篮筐,点了点头:"爹娘都年纪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还要来看你!"对岸,渡船已经划过来了。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点得下巴都挨着了衣领口。

她提着篮筐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走,三步一回头。

民政干事回到区政府,从头到脚都是笑眯眯的。

区委书记杨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养本地干部。

在区委会、区政府二十几号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满庚。

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材,思想单纯作风正,部队上的鉴定签得好,服役五年立过四次三等功。

当时,县委正在布置撤区并乡,杨民高要被提拔到县委去管财贸。

他向县委推荐,提拔小黎到山区大乡——芙蓉乡当乡长兼党总支书记。

县委组织部已经找黎满庚谈了话,只等着正式委任。

这时,杨民高书记那在县商业局工作的宝贝外甥女,来区政府所在地调查供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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