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道:“哼!老实人里面挑出来的。哪个老实人能作游击商人?这也不去管他了。你是到百货市场去吧?托你一件事,给我买两管三花牌口红来。别害怕,不敲你的竹杠,我在百龄餐厅等着你。买来了,我就给你钱。”李步祥先笑道:“袁小姐就是这一张嘴不饶人。东西买来了,我送到哪里去?”
袁三道:“你没有听见吗?我在百龄餐厅等着你。你以为老范在那里我不便去。那没有关系,不是朋友,我们也是熟人。回头要来。”说着笑对了他招招手,她竟是大开了步子,走进餐厅里去。李步祥望着她的后影,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的道:“这个女人了不得。”于是走上百货市场去。
这百货交易所在一幢不曾完全炸毁的民房里。这屋子前后共有四进,除了大门口,改为土地堂的小店面而外,里面第二第三两进屋子,拆了个空,倒像个风雨操场。这两进房子里挨着柱子,贴着墙,乱哄哄地摆下摊子。那些摊子上,有摆衬衫袜子的,有摆手绢的,有摆化妆品的,也有专摆肥皂的。夹着皮包的百货贩子,四处乱钻,和守住摊子的人,站着就地交涉。全场人声哄哄,像是夏季黄昏时候,扰乱了门角落里的蚊子群。
李步祥兜了两三处摊子,还没有接洽好生意,这就有个穿蓝布大褂的胖子光了头,搬一条板凳放在屋子中间。他这么一来,立刻在市场上的游击商人,就围了上来。人围成了圈子以后,那胖子站在凳子上,在怀里掏出一本拍纸簿,在耳朵夹缝里取出一支铅笔。他捧着簿子看了看,伸了手叫道:“新光衬衫九万。”只这一声,四处八方,人丛中有了反应:“八万,八万五,八万二,两打,三打,一打。”同时,围着人群的头上,也乱伸了手。那胖子又在喊着:“野猫牌毛巾一万二。”在这种呼应声中,陆续地有人走来,加进了那个拥挤的人圈,人的声音也就越发嘈杂了。
李步祥的意思,只是来观场,并不想买进货品,也就只站在人丛后面呆望了一阵。约莫有十来分钟,他把市场今日的行市,大概摸得清楚了。却有人轻轻在肩上拍了一下,看时,正是那位邀赌的陶伯笙。便笑道:“陶先生,你也有兴致来观观场吗?不买东西,在这里站着是无味的,声音吵得人发昏。”陶伯笙笑道:“那位袁三小姐又去找老范去了。我想坐在一处,他们或者不好说话,所以我就避开来了。”
第一回重庆一角大梁子(4)
李步祥笑道:“没有关系。我和他们混在一处两三年,什么不知道。这位袁三小姐是什么全不在乎的。不是你提起我倒忘怀了。她正叫我给她买两支口红呢。来吧,我们一同来和袁小姐看口红。”说着,转了两三个化妆品摊子,果然找到了两支三花牌口红。
李步祥一问价钱,那位摊贩子并没有开口说话,将蓝布衫的长袖子伸出来。当李步祥也伸过手去和他握着时,他另一只手,立刻取了一块白的粗布手巾,搭在两个人手上,也不知道他们两只手在布底下捏了些什么。那李步祥缩回手来,摊贩子立刻摇了两摇头道:“那不行,差远了。”李步祥笑着伸过手去两只手捏住,又把布盖着。他连问着:“可不可以?”于是两个人一面捏手,一面打着暗号,结果,李步祥缩回手来,掏出几千元钞票,就把口红买过来了。
陶伯笙跟着他走了几步,笑道:“为什么不明说,瞒着我吗?”李步祥道:“市场上就是这么一点规矩,明事暗做。其实什么东西,什么价钱,大家全知道。你非这样干,他不把你当内行,有什么法子呢。走吧,把东西送给袁三去。”
陶伯笙笑道:“你当了老范的面,送她这样精致的化妆品,恐怕不大妥当,老范那个人疑心很重。”李步祥笑道:“没关系,大家全是熟极了的人。”
他说着,向前走,一到餐厅门口,陶伯笙不见了。心想,这家伙倒是步步当心,是个精灵鬼,自己也不可太大意。于是缓着步子向里走,隔着餐厅玻璃门,先探头望了一下。那袁三和范宝华坐在原先的桌位上,谈笑自若。她倒是先看见了,抬起手来,连招了两下。
李步祥只好夹着皮包走过去了。看看范袁两人脸色,都极其自然。便横头坐下来笑道:“刚才范兄还提到你的,不想你就来了。”袁三将眼睛向两人瞟了一眼,笑道:“那多谢你们惦记了。”李步祥道:“本来你和范兄是很好的。大家还可以……”袁三立刻把笑脸沉下来道:“老李,话不要说得太远了。过去的事提他干什么?我们都不过是朋友而已。朋友见面,坐坐茶馆何妨?”李步祥把脸腮上的胖肉拥起来,苦笑了一下。
袁三又笑道:“你自说是个老实人,说错了话我也不怪你。托你买的口红,你买了没有?”他便在口袋里掏出两支口红管子,放在桌上。袁三拿过去看了看装潢上的记号,又送到鼻子尖上闻了两下,点着头道:“这是真的,你花了多少钱买的?”李步祥笑道:“小意思,还问什么价钱?”袁三道:“我敲竹杠要敲像老范一样的,敲就敲笔大的。你这个小小游击商人,经不起我一敲。多少钱买的?说!”
李步祥一想,这家伙真凶,和她客气不得。于是点了头笑道:“袁小姐说的是,你就给五千块钱吧!我们买得便宜。”袁三道:“两千五百元买不到一支口红,你说实话。”李步祥将肥脖子一缩,笑道:“袁小姐真是厉害,市场上价目都晓得。我是七千元买的。”
袁三将朱漆的小皮包放在桌上打开,在里面抽出一叠钞票,拿了几张由桌面上向李步祥面前一丢。因笑道:“你真是阿木林。北平人有句话,叫做窝囊废,你说对不对?”李步祥红着胖脸道:“民国二十一二年,我混小差使在北平住过两年,这句话我懂得。那比上海人说的阿木林还要厉害一点。”袁三道:“你看!要钱就要钱,白送就白送,少算两千块钱,那算怎么回事?”他笑道:“我怕袁小姐嫌我买贵了。”她笑着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一块废料。”说话时,还把手上拿的花绸手绢隔了桌面向他拂了几拂。李步祥心里十分不痛快,可是对了她还只有微笑。
袁三站了起来,将皮包夹在肋下,向范宝华道:“你大概是不要我会东的了。”范宝华笑道:“根本你也没有扰我,就只喝了半杯茶。”袁三道:“胜利快来到了。大概一两年内,我们可以回上海。好孩子,好好的抓几个钱回家去养老婆儿女,别尽管赌唆哈。”她说着话时,手拿了皮包,将皮包角按住桌子,在地面悬起一只脚,将皮鞋尖在地面上点着。最后,说了两个字“再见”,扬着脖子挺了胸脯子就这样地走了。
第一回重庆一角大梁子(5)
范李怔怔地对望了一阵。还是范宝华笑道:“这家伙越来越流,简直是个女棍子。幸而她离开了我,若是现今还在一处,我要让她搜刮干了。”李步祥道:“我在餐厅门口碰着她,是她先叫我的。她叫我到市场上去买口红。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见着她就软了,她叫我买东西,我不敢不买。我想老兄不会见怪。”
范宝华也笑着叹口气道:“你真是一块废料。这且不谈,今日市场情形怎么样?”李步祥道:“还在看跌,市场上很少人进货,我们还是按兵不动的好。”范宝华将桌子一拍道:“我还看情形三天,三天之内,还是继续看跌的话,我决计大大地变动一下,要干就痛痛快快地大干一阵,这样不死不活的也闷得很。我也不能让袁三小视了我。”
李步祥道:“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倒可以和你跑跑腿。那衡阳来的几个百货字号,当去年撤退的时候,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进来了,就是存着货不肯拿出来,预备挣钱又挣钱。现在国军打胜仗,眼见不久就要拿回桂柳,货留着不是办法,预备倒出来。你若买进一部分回来,赶快运到内地去卖,还是一笔好生意。”
范宝华笑道:“你真是不行,大后方可作的生意多着呢,除了作百货,我们就没有第二条路子吗?你瞧着吧,这个礼拜以内,我要玩个大花样。老陶那家伙溜了,你到他家去找他一趟,让他到家里来找我。老李,你看我发财吧!”说着,打了一个哈哈。
第二回吊角楼上两家庭(1)
范宝华是个有经验的游击商人,八年抗战,他就做了六年半的游击商,虽然也有时失败,但立刻改变花样,就可以把损失的资本捞回来。因之利上滚利,他于民国二十七年冬季,以二百元法币作本钱,他已滚到了五千万的资本。虽然这多年来,一贯地狂嫖浪赌,并不妨碍他生意的发展。
李步祥以一个小公务员改营游击商业,才只短短的两年历史,对范宝华是十分佩服的,而且很得他许多指导,见他这样的大笑,料着他又有了游击妙术。便笑道:“你怎样大大地干一番?我除了跑百货,别的货物,我一点不在行,除此之外,现在以走哪一条路为宜呢?”
范宝华笑道:“你不用问着我这手戏法吧,你去和我找找老陶,就说我有新办法就是了。若是今天上午能找到,就到我那里去吃中饭。否则晚上见面。今晚上我不出门,静等他。”李步祥道:“我看他是个好赌的无业游民,他还有什么了不起的办法吗?”
范宝华道:“你不可以小视了他,他不过手上没钱,调动不开。若是他有个五六百万在手上,他的办法,比我们多得多呢。”李步祥笑道:“我是佩服你的,你这样地指挥我作,我就这样进行。这次你成了功,怎么帮我的忙?”
范宝华笑道:“借给你二百万,三个月不要利钱。你有办法的话,照样可以发个小财。”他听了自是十分高兴,立刻夹了皮包,就向陶伯笙家来。
这陶伯笙住在临街的一幢店面楼房里,倒是四层楼。重庆的房子包括川东沿江的码头,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建筑。那种怪法,怪得川外人有些不相信。比如你由大街上去拜访朋友,你一脚跨进他的大门,那可能不是他家最低的一层,而是他的屋顶。你就由这屋顶的平台上,逐步下楼,走进他的家,所以住在地面的人家,他要出门,有时是要爬三四层楼,而大门外恰是一条大路,和他四层楼上的大门平行。
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扬子江上溯入峡,两面全是山,而且是石头山。江边的城市,无法将遍地的山头扒平。城郭街道房屋,都随了地势高低上下建筑。街道在山上一层层地向上横列地堆叠着,街两旁的人家,就有一列背对山峰,也有一列背对了悬崖。背对山峰的,他的楼房,靠着山向上起,碰巧遇到山上的第二条路,他的后门,就由最高的楼栏外,通到山上。这样的房子还不算稀奇。因为你不由他的后门进去,并不和川外的房屋有别的。背对了悬崖的房屋,这就凭着川人的巧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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