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不会是笔陡的,总也有斜坡。川人将这斜坡,用西北的梯田制,一层层地铲平若干尺,成了斜倒向上堆叠的大坡子。这大坡子小坦地,不一定顺序向上,尽可大间小,三间五,这样的层次排列。于是在这些小坦地上,立着砖砌的柱子,在下面铺好第一层楼板。那么,这层楼板,必须和第二层坦地相接相平。
第二层楼面就宽多了。于是在这一半楼面一半平地的所在,再立上柱子,接着盖第三层楼。直到最后那层楼和马路一般齐,这才算是正式房子的平地。在这里起,又必须再有两三层楼面,才和街道上的房子相称。所以重庆的房子,有五六层楼,那是极普通的事。
可是这五六层楼,若和上海的房子相比,那又是个笑话。他们这楼房,最坚固的建筑,也只有砖砌的四方柱子。所有的墙壁,全是用木条子,双夹的漏缝钉着,外面糊上一层黄泥,再抹石灰。看去是极厚的墙,而一拳打一个窟窿。第二等的房子,不用砖柱,就用木柱。也不用假墙,将竹片编着篱笆,两面糊着泥灰,名字叫着夹壁。
还有第三等的房子,那尤其是下江人闻所未闻。哪怕是两三层楼,全屋不用一根铁钉。甚至不用一根木柱。除了屋顶是几片薄瓦,全部器材是竹子与木板。大竹子作柱,小竹子作桁条,篦片代替了大小钉子,将屋架子捆住。壁也是竹片夹的,只糊一层薄黄泥而已。这有个名堂,叫捆绑房子。由悬崖下向上支起的屋子,屋上层才高出街面的,这叫吊楼,而捆绑房子,就照样地可以起吊楼。唯其如此,所以重庆的房子,普通市民,是没有建筑上的享受的。
第二回吊角楼上两家庭(2)
陶伯笙是个普通市民,他不能住超等房子,也就住的是一等市房的一幢吊楼。吊楼前面临街,在地面上的是一家小杂货铺。铺子后面,伸出崖外,一列两间吊楼。其中一间住了家眷。另一间是他的卧室,也是客厅,也是他家眷的餐厅。过年节又当了堂屋,可以祭祖祭神。这份儿挤窄,也就只有久惯山城生活的难民处之坦然。
李步祥经范宝华告诉了详细地点,站在小杂货店门口打量了一番,望着店堂里,堆了些货篓子货架子,后面是黑黝黝的,怕是人家堆栈,倒不敢进去。就在这时,有个少妇由草纸堆山货篓子后面笑了出来,便闪开一边看着。
那少妇还不到三十岁,穿件半旧的红白鸳鸯格子绸夹袍,那袍子自肋以下有三个纽扣没扣,大衣襟飘飘然,脚下一步两声响,踏了双皮拖鞋。烫头发鸡窠似的堆了满头和满肩。不过姿色还不错。圆圆的脸,一双画眉眼,两道眉毛虽然浓重些,微微地弯着,也还不失一份秀气。她操着带中原口音的普通话,笑着出来道:“下半天再说吧,有人请我听戏哩。今天该换换口味了。”她脸腮上虽没有抹胭脂粉,却是红晕满腮,她笑着露出两排白牙,很是美丽。
李步祥想着,这女人还漂亮,为什么这样随便,他正这样注意着,后面正是陶伯笙跟出来,他手上举了只手皮包,叫着道:“魏太太你丢了重要的东西了。”她这才站住,接过皮包将手拍着道:“空了。丢了也不要紧。不是皮包空了,我今天也不改变路线去听戏。这两次,我们都是惨败。”说着,摆头微笑,走到隔壁一家铺子里去了。
李步祥这才迎向前叫声陶先生。他笑道:“你怎么一下工夫又到这里来了。请家里坐,请家里坐。”说着,把他由店堂里向后引,引到自己的客室里来。
李步祥一看,屋子里有张半旧的木架床,被褥都是半旧的。虽然都还铺叠得整齐,无如他的大皮包、报纸、衣服袜子,随处都是。屋子里有张三屉桌和四方桌,茶壶茶碗、书籍、大小玻璃瓶子、文具,没有秩序地乱放。在垃圾堆中,有两样比较精致些的,是两只瓷瓶,各插了一束鲜花,另外还有一架时钟。
这位陶先生出门,把身上的西服熨烫得平平整整,夹了个精致大皮包,好像家里很有点家产,可是住的屋子这样糟。这吊楼的楼板,并没有上漆,鞋底的泥代了油漆作用,浮面是一层潮粘粘的薄灰。走着这楼板还是有点儿闪动。陶伯笙赶快由桌子下面拖出张方凳子来,上面还有些瓜子壳和水渍,他将巴掌一阵乱抹,然后拍着笑道:“请坐请坐。”
李步祥看他桌上是个存货堆栈,也就不必客气了,把带来的皮包,也放在桌上。虽然那张方凳子,是陶伯笙用手揩抹过的,可是他坐了下去,还觉得不怎么合适,那也不理会了。因笑道:“我不是随便在门口经过的,我是老范叫我来的。”陶伯笙道:“刚才分手,立刻又请老兄来找我,难道又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吗?”说着,在身上掏出一盒纸烟,抽了一支敬客。
李步祥站起来接烟时,裤子却被凳面子粘着,拉成了很长。回头看时,有一块软糖,半边粘在裤子上,半边还在凳面上,陶伯笙笑着哎呀了一声道:“这些小孩子真是讨厌,不,也许是刚才魏太太丢下来的。”李步祥笑道:“没关系,我这身衣服跟我在公路上跑来跑去,总有一万里路,那也很够本了。”他伸手把半截糖扒得干净,主人又在床面前另搬了张方凳子出来,请客坐下。
李步祥吸着烟,沉默了两三分钟,然后笑道:“这件事,就是我也莫名其妙。老范坐在茶座上,突然把桌子一拍,说是三天之内,要大干一番,而且说是一定要发财。我也不知道他这个财会怎样的发起来。他就叫我来约你去商量。想必他大干一番,要你去帮忙。”陶伯笙伸着手搔了几搔头。因道:“要说作买卖,我也不是完全外行,但是要在老范面前,着实要打个折扣,他作生意,还用得着我吗?”
第二回吊角楼上两家庭(3)
李步祥道:“他这样地着急要我来约你,那一定有道理。他在家里等你吃午饭,你务必要到。”说着,就拿了皮包要走。陶伯笙说道:“老兄今天初次光顾,我丝毫没有招待,实在是抱歉。”说着,将客送出了大门,还一直地表示歉意。
李步祥走了,他站在店铺屋檐下,还不住的带着笑容。有人笑问道:“陶先生,什么事这样地得意?把客送走了,还只是笑容满面。这个胖子给你送笔财喜来了?”看时,又是那魏太太。她肋下夹着一本封面很美丽的书,似乎是新出版的小说。手上捏了个牛角尖纸包,里面是油炸花生米。便答道:“天下有多少送上门来的财喜?他说是老范叫他来约我的,要我上午就去。”魏太太道:“那还不是要你去凑一脚。在什么地方?”陶伯笙道:“不见得是约我凑脚。他向来是哪里有场面就在哪里加人,自己很少邀班子。而且我算不得硬脚,他邀班子也不会邀我。”
这时,有个穿藏青粗呢制服的人,很快地由街那边走过来,站住,皱了眉向魏太太道:“怎么在大街上说赌钱的事。”魏太太钳了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咀嚼着,因道:“怎么着?街上不许谈吗?”她钳花生米吃的时候,忘了肋下,那本书扑地一声落在地上。她赶快弯腰去捡书。可是左手作事,那右手捏的牛角尖纸包,就裂开了缝,漏出许多花生米。那男子站在旁边,说了两个字:“你看。”不想这引起魏太太的怒火,刷的一声,把那包花生米抛在地上,掉转身就走进杂货店隔壁的一家铺子去了。
陶伯笙笑道:“魏先生,端本老兄,你这不是找钉子碰吗?你怎么可以在大街上质问太太?”魏端本脸上,透着三分尴尬,苦笑了道:“我这是好意的劝告,也不算是质问啦。”陶伯笙笑道:“赶快回家道歉吧。要不然,怪罪下来,你可吃不消。”魏端本微笑着,走回他的家。
他的家也是在一幢吊楼上。前面是爿冷酒店。他们家比陶家宽裕,拥有两间半屋子。一间是小客室,也作堂屋与餐厅,有一张方桌子,一张三屉桌,和几只木椅子和藤椅子。但是这样屋子也就满了。另一间是他夫妇的卧室,此外半间,算是屋外的一截小巷,家里雇的老妈子,弄了张竹板床,就睡在那里。
魏先生放缓了脚步,悄悄地走进了卧室,却见太太倒在床上,捧了那本新买的小说在看,两只拖鞋,一只在地板上,一只在床沿上。光了两只脚悬在床沿外,不断来回地晃着。魏先生走进房,站着呆一呆,但魏太太并不理他,还是晃着脚看着书。
魏先生在靠窗户的桌子边坐下。这里有张半旧的五屉柜。也就当了魏太太的梳妆台。这上面也有茶壶茶杯,魏先生提起茶壶,向杯子里斟着茶,不想这茶壶里却是空的。因道:“怎么搞的?这一上午,连茶壶里的茶都没有预备。”那魏太太依然看她的书,对他还是不理会。
魏端本偷看太太的脸子,很有点怒色,便缓缓地走到床面前,又缓缓地在床沿上坐下。因带了笑道:“我就是这样说一声,你又生气了吗?”说着,伸出手去,正要抚摸太太悬在床沿上的大腿。不料她一个鲤鱼打挺,突然坐了起来,把手将魏端本身上一推,沉着脸道:“给我滚开些。”
魏端本猛不提防,身子向旁边歪过去。碰在竹片夹壁上,掉落一大块石灰。他也就生气了,站在床面前道:“为什么这样凶?我刚刚下办公厅回来,没有吃,没有喝,没有休息。你不问一声罢了,反而生我的气。”魏太太道:“没吃没喝,活该。你没有本领养家活口,住在这手推得倒的破吊楼上。我一辈子没有受过这份罪。你有本领,不会雇上听差老妈子,伺候你的吃你的喝?”
魏端本道:“我没有本领?你又有甚么本领,就是打唆哈。同事的家眷,谁不是同吃着辛苦,度这国难生活?有几个人像你这样赌疯了。”魏太太使劲对丈夫脸上啐了一声。竖着眉毛道:“你也配比人家吗?你这个骗子。”说着索性把手指着魏先生的脸。
第二回吊角楼上两家庭(4)
魏先生最怕太太骂他骗子。每在骂骗子之后,有许多不能答复的问题。他立刻掉转身来道:“我不和你吵,我还要去写信呢。”他说着,就走到隔壁那间屋子里去。魏太太却是不肯把这事结束,踏着皮拖鞋,也追了过来。见魏先生坐在那三屉桌边,正扯开抽屉,取出信纸信封。魏太太抢上前,一把将信纸按住。横着眼道:“那不行。你得交代清楚明白,为什么当了朋友的面,在马路上侮辱我?”
魏端本道:“我怎么会是侮辱你。夫妻之间,一句忠告都不能进吗?你一位青春少妇站在马路上谈赌博,这是应当的吗?”魏太太那只手,还放在桌上,这就将桌子一拍,喝道:“赌博?你不能干涉我赌钱,青春少妇?你知道‘青春’两个字就好乘人于危,在逃难的时候用欺骗的手腕害了我的终身。我要到法院去告你重婚。我一个名门小姐,要当小老婆,也不当你魏端本的小老婆,我让你冤苦了。”说着,也不再拍桌子了,坐到旁边椅子上,两手环抱伏在桌子上,头枕了手臂,放声大哭。而且哭得十分惨厉,那泪珠像抛沙一般,由手臂滚到桌面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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