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看,这是什么?”
我心里一阵欢叫,脸上却冷冰冰的:“好啊,朱亦龙,我还没有想好呢,你怎么把人家房子钥匙拿来?想把我往火坑推怎么的?”
那天杨罗亭带我们参观过他那三房二厅的单元房,要掏钥匙给我,我死活不敢要。我害怕,说不定我一脚跨进这套新房,另一只脚也就迈进牢房了。谁知朱亦龙这只贪心的狼,没有我的同意,竟敢把房子钥匙要了来。
朱亦龙把拴钥匙的小铁环套在食指上,打了个旋转,发出叮叮铃铃好听的声音。他说:“我也不想要那房子,可是杨罗亭那×样的一再要塞给我,你叫我咋办?”
他说着就把一大串钥匙扔在桌子上。几十把钥匙在桌子上堆成一座金山银山,光芒四射,让我看花了眼。
我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这事你要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自己都听出来,我的拒绝是一种虚情假意,软不邋遢的毫无力量。
朱亦龙满脸都是无赖的笑。他说:“有啥屁好想的。我当大队长那会儿,要哪个罪犯死,要哪个罪犯活,全凭我一句话,给梁佩芬办个保外就医,还有啥难的?”
“是啊,你当大队长的时候,多威风!所有女犯都成了你的老婆,想×谁就×谁!”我气恨恨地呛他一句。
“啊哈,洪月娥!”朱亦龙一点不害臊,嘻皮笑脸争辩道,“可不准你诬蔑革命领导干部呀!我当大队长时,究竟×了谁?
你给我拿出证据来!”
“别闹了!别闹了!”我正儿八经说:“你一定要弄清楚,你当大队长那是啥年头?那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天下大乱,‘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如今是啥年头,如今是法制社会。你说我这大队长有多少发言权?”
朱亦龙说:“再没权,给梁佩芬弄张疾病证明条,总不至于弄不到!”
我说:“如果露馅呢,我这个大队长立马就成罪犯,你想到吗?”
“行行行!我不为难你。不过我劝你还是再想想,你实在不想要,我可要把钥匙送还人家了。”
朱亦龙话说得很软,脸上的表情却很硬。他那有棱有角的四方脸,硬得像块花岗岩。我看得出来,他心里那意思是说,要不要由你,可是,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了。
我心里立时就犯了嘀咕:要说那房子吧,二厅,二卫,三个大房间,我能不想要吗?不,我做梦都想死了!想想自己这大半辈子,在清水潭劳改农场,住的是干打垒茅草房;现在在清水潭女监,住的是一间一厅的“鸽子笼”,我能不想在城里有一个安乐窝?我当了大半辈子监狱警察,整天看到女犯们在我跟前点头哈腰,看到女犯们在我目光下战抖,我还以为自己人五人六的算得上个人物,活得有滋有味!那天夜里,杨罗亭带着我们在城外新区转了一大圈,看了那么多漂亮的房子,什么“乡长街”、“局长街”,还有啥“常委花园”,我却是天狗望月,连边边都沾不上啊!我心里就像糅进一大把酸菜干,几天几夜都是酸不叽叽的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咳,我这大半辈子真是白活了。都是爹生娘养的嘛,为啥人家总是吃饱撑死,我要干死累活,你说我这辈子冤不冤?
我再次向那一堆金光闪闪的钥匙瞟了一眼,想抓过来把玩把玩。这时候门外有人轻轻敲门,我听出是章彬彬。天呀,这娘们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可把我吓坏了,我把那串钥匙往抽屉里一扔,又向朱亦龙递个眼神,蹒跚着去开门。
章彬彬——
关飞鸾在《大墙内外》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是在姐妹们唧唧喳喳议论了一阵子之后才知道的。那天傍晚我走进三中队办公室,王莹兴冲冲对我说:“章副,你上报刊了!”董雪也讨好地补充一句:“瞧,还是头条!”
她们把一本《大墙内外》递到我手上。我溜了一眼大标题,文章却没有细看。因为当时快要下班,我对这类事不感兴趣。吃过晚饭,安排小黛去做功课,我才有空儿把关飞鸾的文章细读一遍。这一读,我就叫苦不迭:坏了,坏了!关飞鸾怎么会弄出这么一篇文章?当然,事是有那么回事,关飞鸾也写得很朴素,很实在,没有夸张的成分。但是,这时候发表这样的文章,对我绝对不适合,甚至是帮倒忙。第一,我向来喜欢默默无闻,做了点事情都记在大队长名下,决不愿张扬,更不愿抢风头。所以十多年来,我这个做副手的,和洪月娥总是相安无事。第二,关飞鸾在文章中显然把我的头衔弄错了。在日常生活中,女犯左一个章大队长右一个章大队长地叫,那是无关大局的。因为地方上的习惯也是如此。官员们忌讳“副”字。比如李副县长,人们都称之为“李县长”;张副书记,人们都称之为“张书记”。没有人会一丝不苟又不厌其烦地叫“李副县长”和“张副书记”的。可是,要是上报刊和上文件,那就非得清清楚楚写上全称不可;若是有丁点差池,那就有犯上和僭越的嫌疑。现在,关飞鸾在文章中口口声声叫我“章大队长”,真正的大队长洪月娥会怎么想?
糟了,糟了!我愈看关飞鸾的文章愈觉得不对劲儿。我必须当面向洪月娥解释。十多年来,我们都配合得很好,心无芥蒂,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造成我们之间的误会。这么想着,我就带着那本《大墙内外》去找洪月娥。
我笃笃笃敲响洪月娥的房门。洪月娥磨蹭一会儿,才把门打开。一步跨进门去,我立时愣住。原来小客厅里坐着兴隆鞋业公司的余科长。这家伙最近经常在洪月娥家过夜,我应该避避嫌的,怎么一时竟没有想到?
“对不起!对不起!洪队!”我连声道歉,还做出抽身撤退的样子,“呵,呵,我不知道你家有客,我改天再来吧!”无须尴尬的倒比应该尴尬的更加尴尬。
但我感到尴尬完全出自内心。对洪月娥和余科长的来往,太无顾忌,太过张扬,我私下虽然有点不以为然,可我真心希望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洪月娥脸上有些潮红,说:“是兴隆公司的余科长嘛,老熟人了,他来谈谈生产上的事,一起坐坐吧!”
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说些感谢余科长对我们大队生产的支持之类的客气话。
“没啥,没啥,咱们是合作伙伴嘛!”余科长嘴上叼一支烟,大大咧咧说,一口标准的东北口音。
我们五大队生产上的一切事务都归洪月娥管,过去余科长也只跟洪月娥打交道。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跟余科长坐在一起,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我觉得他很有几分眼熟。他很像我见过的一位熟人。可是,像谁?在哪见过?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我打量余科长的时候,余科长也好奇地打量我,我就注意到他的眼睛像牛眼一样暴突,又有些色迷迷的,哦,像不像洪月娥的前夫朱亦龙?天呀,我亲眼看见他被一枪崩了,怎么还能活到今天?撞鬼!撞鬼!真是大白天撞着鬼!我一惊非小,手心攥出一把冷汗,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跟余科长胡吹瞎扯了一会儿,心里又暗暗地想:不像不像,一点儿也不像!朱亦龙是本地人,余科长说一口纯正的东北话;朱亦龙长得五官清爽,余科长脸上有一道伤疤;朱亦龙一身精瘦,黑不溜秋,余科长白白胖胖,肚子腆腆的,已经有点发福
我跟余科长能说的话相当有限,东拉西扯一会儿,肚里的客套话也倒光了,就把那本《大墙内外》递给洪月娥。我说:“洪队,你看过关飞鸾这篇文章没有?”
洪月娥淡淡地说:“我哪有闲工夫呀,只草草溜了一遍。”
我说:“这事我事前可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关飞鸾写了那么一篇周记,任思嘉觉得有点意思,就把它寄出去了,想不到很快发表出来。看看,关飞鸾不懂规矩,把我的职务也搞错了,一连好几个地方都称我做大队长,弄得我很尴尬”
洪月娥说:“没关系,没关系!”
我说:“这个关飞鸾真是的!我算什么呀!就算做了点好事,也是我的本分,也是在你大队长领导下做的,要宣传就宣传咱们五大队集体,把我写成那样,真不好意思。”
洪月娥又说:“没关系!没关系!”
我过去了解的洪月娥总是肚量很大,我想也不至于把这种芝麻小事搁心里去。她既然一个劲说没关系,我想也是没关系,这事点到为止,我不便久留。
我起身告辞时,余科长也礼节性地站起来。我又飞快瞥了他一眼。嘿,这家伙长得真像朱亦龙!当然,他绝不可能是朱亦龙!
洪月娥——
章彬彬一走,我关上门,就指着朱亦龙的额头说:“哎哟哟,你这死鬼,也不躲一躲!”
“躲?往哪儿躲呀?”
“厕所、厨房、里间,都能躲的。可你就那么大模大样在这里坐着。”
“我又不是贼,我躲啥?躲!我早想过,我要跟你们女监合作下去,总有一天会面对面跟章彬彬碰面。我不怕,我谅她认不出我。”
“我不放心。章彬彬也许有点起疑了,她看你的目光有点怪怪的。”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她认不出我。你想想,你是我老婆,我跟你打了多久的交道,你能认出我?”
我说:“那是,那是。”
“唉!”朱亦龙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说:“你看,一晃,二十年过去啦!二十年哪,就是一块好钢,也早锈成一堆铁渣了;那一枪虽然没有把我毙了,可这二十年时光,早把我变老了,变丑了,清水潭有谁能认出我朱亦龙!”
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朱亦龙:这家伙和二十多年前真是换了个人!“嗯,嗯,也是!也是!”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回肚里去。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串房门钥匙,掂在手里叮当作响,闪闪发光,心里又高兴得一阵狂跳。
朱亦龙说:“怎么样?大队长,收下来吧?”
我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心里翻江倒海斗争着,就到厨房里拎出一瓶剑南春,端出一盘花生米:“来来来,我们来喝一杯!”
朱亦龙那狗日的,今天却摆起臭架子。他头勾勾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吸烟,闷声不响。
我说:“来呀,灌一杯猫尿再说话。”
我摸透了朱亦龙的脾性。烟是他的气,酒是他的血,女人是他的命。他常说,酒色酒色,有酒才有色,有酒才能办事。他总是先喝个半醉不醉的,接着才干那个事。可是,今天他却怪了,我正要给他斟酒,他却懒洋洋站起来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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