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若是逢到这样时刻,马帮势单力薄,又被土匪摸进寨子,武装护卫措手不及,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你不熟悉地形,而土匪如鱼得水,你惊慌失措,而敌人吼声如雷,这样往往就大势已去。在败局面前,如果马帮稍作抵抗,或者放弃抵抗,弃货逃命,那么土匪得手也不追赶,只将货物掠走,叫做“放生”。如果遇上货主不识好歹,硬要抵抗,土匪就要大开杀戒,所有俘虏都将无一幸免,称“砍货”。这就是金三角的游戏规则,虽然没有文字规定,但是约定俗成,上百年来大家共同遵守。
问题是,今天这支护卫力量不同于从前任何一支保镖队伍,他们来自文明社会,见识过飞机、大炮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场面,同世界上最强大的日本军队打过八年仗,他们是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所以遇上土匪偷袭并不慌张,也决不肯弃货而逃。
钱运周本来只在火堆旁打个盹,枪一响他就清醒过来,他一个翻滚动作就趴在石头后面。其实多日来风平浪静的行程使他心中一直感到不安,马帮在明处,土匪在暗中,谁知道土匪打的什么主意?现在土匪终于露面,现出原形,他如释重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杂种,果然找死来了!”钱运周痛快淋漓地骂道。他看见马帮首领趴在地下脸色发白,嘴唇直打哆嗦,黑黢黢的山谷里,子弹在空气中尖锐地划来划去,土匪吼叫声格外刺耳。
根据枪声判断,这些土匪分别从正面和侧翼摸上来,看得出他们意图是迫使马帮放弃货物逃命。土匪枪声杂乱,有步枪,有火药枪,他们在黑暗中起劲地打着唿哨,大吼大叫虚张声势,企图把对方吓跑了事。土匪好比一群乱哄哄的野狗,只会仗势起哄,不像真正的狼群,在咬断猎物喉咙之前决不声张。土匪万万没有料到,一张由机枪、冲锋枪和卡宾枪组成的死亡大网已经悄悄张开来,黑洞洞的枪口像死神眼睛冷冰冰地瞄准那些兴高采烈的土匪身体。
一支激动不安的冲锋枪突然嘹亮地响起来,好像一个不成熟的合唱队员在排练中抢先越了位。接着一排沉闷而迟钝的卡宾枪声,它们好像一群被歌声惊醒的鸽子,不情愿地咕噜咕噜地叫着,拍着翅膀在夜空中响亮地飞翔,接着冲锋枪开始扫射,激情四溢。最后登场的是埋伏在山头上和树丛中的机关枪群,它们才是这场战争歌剧中的领衔主演,它们激越而高亢地歌唱死亡,歌唱生命被撕裂的壮丽与辉煌,把血腥和毁灭的信息播向四面八方的夜空。枪口喷吐火舌,死神哈哈狂笑,无数灼热的钢铁弹丸好像死神挥舞的鞭子,刹那间就把那些土匪们抽倒在地上。
土匪立刻被打懵了。
在他们有限的人生经验中,或者说自从他们父辈乃至父辈的父辈到这个世界上闯荡以来,狼群第一次变成羊羔。因为这种场面不大像他们通常所说的“做活儿”(行话,即抢劫),倒像进了屠宰场。他们闹不清楚究竟问题出在哪里,因为在金三角,打仗的游戏规则历来是人多为王,许多天来他们一直派人悄悄跟踪这支马帮,数得清清楚楚带枪的只有六十个人,而他们却有整整三百人!按说那些人打一打,放几枪就该弃货逃命,小狗怎么能与老虎争食呢?但是马帮非但没有吓跑,反把老虎打个四脚朝天。这就如同一群自以为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好汉,等到头上脸上狠狠挨了一通揍,牙齿踢落了,眼睛肿起来,鼻血也淌了一地,这才发现对手好像并不是个花拳绣腿的家伙。眨眼间地上已经躺下不少于一百具尸体。侥幸活着的人喊爹叫娘豕奔狼突,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气急败坏的土匪司令哇啦哇啦一通叫唤,带领残兵败将刮风一样钻进山涧逃跑了。
枪声平息,钱运周担心狡猾的土匪没有走远,派人摸下山涧去侦察。不一会儿侦察员回来报告,土匪果然躲在山涧里,好像还在等待什么。有人不解,说土匪干么总是躲在沟里?钱运周不屑地回答:“土匪么,就得钻山沟。”
片刻工夫,一个小匪从涧底水淋淋地爬上来,仰着脖子抖抖地发问:“司令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钱运周让马帮首领用掸语大声回答对方:“我们是中国人。李国辉将军的复兴部队。”
小匪立刻像鬼影子一样消失在水沟里不见了。钱运周随即命令迫击炮朝土匪聚集的山涧轰三炮,他半开玩笑地嘱咐道:“不许落空,给他们送颗定心丸!”
几分钟后,随着山坡上红光一闪,一颗滴溜溜打转的迫击炮弹憋足劲,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很夸张的弧线,然后带着响亮的哨音落进涧底爆炸开来。一团巨大的火光腾起来,烟雾笼罩深涧,猛烈的爆炸将岩石震裂,碎石像天女散花一样从空中砸下来。巨大的爆炸气浪把树木连根拔起,隆隆的爆炸声像惊雷一样经久不息,在山谷里发出一连串轰鸣的回声。那些惊魂未定的土匪哪里见识过大炮?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第二发经过校正的炮弹又接踵而至。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像一份恐怖的死亡宣言,把晕头转向的土匪彻底吓破胆。他们原本都是当地山民,刀耕火种,世代居住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大山里,哪里见识过文明社会的杀人武器?战争是生产力的对话,所以不是打仗的人不勇猛,也不是土匪跑不快,不机警灵活,而是他们运气实在太差,因为这天夜里他们不幸面对的是另一个文明时代。
炮弹砸下来,转眼间就把山涧填平一半,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机枪大炮彻底摧毁了土匪的信心,侥幸活命的人,包括那个曾经威风八面的土匪头子抱着被弹片削去半只耳朵的脑袋,跟大难临头的兔子一样没命地窜出山沟,窜进树林,从此销声匿迹。
战斗结束,除死了几个脚夫,伤了几匹骡马,护商队未折一人。
7
一路日行夜宿,士兵百倍警惕,不敢稍有松懈。这天他们来到一座险要的山隘,前面又叫起来,说有土匪拦道。
拦道者很霸气,敲着木鼓,吹着号角,山隘上垒起圆木和石头,一溜排开几十条步枪火药枪,发下话来留下买路钱,否则不许通过。钱运周急忙赶到队伍前面,他看见山隘两边都是悬崖,地势险要无法迂回,山顶一座大寨,能看见露出竹楼尖顶,估计是土匪大本营。再看拦道土匪,个个跟野人一样头发老长衣衫不整,有的抱着竹烟筒,有的站起身来看热闹,全然没有打仗的准备。这就是说,土匪并不清楚护商队底细,他心中有了底,就让向导问土匪,留下买路钱是多少?山上答:“按老规矩,三抽一。”
三抽一就是每三驮货留下一驮,钱运周当然不肯认这个账,但是打起来地势不利,难免会有伤亡。于是他派人对山上声明:我们是中国军队,李国辉将军复兴部队,借你们宝地过路,请高抬贵手,将来大家交个朋友。
小匪把话传回寨子,过一阵有人发下话来说:“大爷说了,看在你们什么将军面子上,留下十匹骡子十驮货,放你们走路。”
马帮首领在金三角走了一辈子山道,见过许多世面,他连忙去拉钱运周衣角,示意他答应下来好走路。通常遇拦道劫匪,三抽一或者五抽二都有,只给十驮买路钱已经给足天大的面子,行话称“放血”,有放鸡血、猪血和牛血之分,放鸡血总比放牛血或者血本无归强得多。问题是钱运周不是老百姓,他是军人,军人有自己的原则。对这些偷鸡摸狗的强盗,莫说十驮,就是留下一驮货他也不干。军人的原则就是靠枪炮来说话。
于是迫击炮再次卸下来,悄悄脱掉炮衣,机枪从大树后面伸出枪管,卡宾枪子弹上膛,枪口瞄准山上暴露的人影。钱运周让向导继续麻痹土匪:“感谢大爷给面子,这十驮货全孝敬您们啦!”
土匪不知是计,一个小头目大摇大摆走下来,后面跟着十几个人来收货。他们倒背着枪,全然没有防备。钱运周眼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打”,顿时枪声像爆豆一般骤响起来。那些神气活现的土匪忽然变得跟树叶一样轻飘飘的,被子弹的风暴刮得人仰马翻,侥幸活着的要逃命也来不及了,卡宾枪点名一样追上他们,把他们牢牢地钉在地上再也没法动弹。
与此同时,迫击炮也怒吼起来。第一发炮弹落在山隘上炸开来,把一堆血淋淋的泥土和人体抛向空中。土匪乱成一团,哇哇怪叫,再落几发炮弹,土匪就炸了营,乱糟糟地扔下工事逃回了寨子。护商队毫不费力就占领山隘。钱运周命令迫击炮继续向寨子射击,炮手瞄得准准的,炮弹落下去,火光和浓烟腾起来,那些竹楼都像不结实的玩具一样散开来。土匪好像受惊的耗子,慌慌张张从窝里被驱赶出来,但是子弹炮弹仍不肯放过他们,到处追逐把他们变成四分五裂的尸体。
马帮首领不再害怕,他从地上爬起来观战,拍着手哈哈大笑道:“过瘾,过瘾!我一辈子走南闯北,今天算是开眼界啦!”
职业军人钱运周站在隘口上,望望四周战场,心里竟生出一丝小小的悲哀。他不是叹息对手太弱而是遗憾自己太强大,一支参加过二战的正规军,在金三角如此打仗,也许根本不能算打仗,只能算镇压老百姓。土匪一触即溃,垮得那样彻底,连一点小小的反抗都没有。他们惟一的长处就是逃得快,眨眼工夫就钻进树林里不见了,当你的望远镜还在草丛里搜索,他们的身影却已经在对面山头上闪现。为了加强效果,不给土匪喘息之机,他命令炮手再发几炮,把那些吓破胆的当地人送远些,让他们彻底消失。护商队把土匪老窝里的骡马鸦片掳掠一空,放一把火,然后押着骡马队伍浩浩荡荡通过山隘远去,把那片冒着黑烟尸体狼藉的战场丢在身后。
8
一个月后,钱运周率领护商队胜利返回小孟捧,他们满载而归,带回部队急需的银元、弹药、药品、电池、百货用品和盐巴布匹。这一天是小孟捧的节日,营地沸腾起来,人们像欢迎英雄一样迎接护商队凯旋。第一次护商成功不仅意味着这支国民党军队开始转变职能,自力更生养活自己,对于整个金三角的历史进程来说,这更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开端——文明社会之手无情抹去金三角的原始封条,那只装有魔鬼的瓶盖被打开了。
金三角!我听见魔鬼哈哈大笑!
《流浪金三角》之第五章《背水一战》
1
阳历五月,金三角一年之中最干旱也最高温难熬的日子,这时雨季尚未来临,大地被火炉般的太阳炙烤了整整一个旱季,空气像着火一样吱吱燃烧。狗伸长舌头流汗,水牛把庞大身躯浸泡在肮脏的水坑里,蚊虫像赶庙会一样成群飞舞,人们像害瘟病一样打不起精神,纷纷躲在阴凉处午睡或者纳凉,连哨兵也抱着枪无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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