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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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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挣扎着坐直身体说:“你为什么跟踪我?”

他在我面前盘腿坐下来,这是一片林中空地,四周树木挡住阳光,鸟鸣宛转,格外隐蔽幽静。他绷紧脸说:“你为什么到处打听钱运周?你跟他什么关系?谁派你来的?”

这句话使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心里变得踏实下来。既然不是抢劫犯,不关心我的钱包和谋财害命,这就足以使我恢复信心。我试探地说:“我是大陆作家,我的名字叫邓贤,专程从大陆来采访,计划写一本关于金三角的书。你知道钱运周的下落吗?或者你认识他的家属?我希望采访他们。”

说实话,我不怕别人盘问,也不怕别人对我感兴趣,我怕的是人人对我摇头,吃闭门羹。我愁的就是没有人跟我谈钱运周。我听见他说:“你别自找麻烦,你这样到处打听对你没有好处。”

我说:“为什么?他不是金三角的四朝元老吗?”

那人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他说:“是啊,在金三角,他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是败类,是钉在十字架上的……牺牲品。”

我从他的话中隐隐听出那么一点意思,立刻来了精神。我想他是知道钱运周下落的,否则为什么关心我对钱运周的追踪采访?我还猜想,要不然就是钱运周根本没有死,只是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隐藏起来,也许就住在附近什么地方。在金三角,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不会发生呢?我立刻为自己的念头激动起来,我急促地说:“你是他什么人?请相信,我将本着一个作家的良心和道德,将历史还原本来面目。我希望见他本人一面,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那人轻轻叹口气说:“你来晚了,我想他应该死去将近二十年,或者称失踪也可以。”

我不相信,穷追不舍地说:“你的根据是什么?听说他太太还健在,她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他摇摇头说:“他太太的确还在人世,但是灵魂已经跟着丈夫去了天国。”

我大吃一惊,瞪着眼睛问他:“请问你是谁?大名尊姓?你同钱……家是什么关系?”

他从腰间取下一只椭圆形水壶,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二战时期的美军水壶,因为我父亲也有一个。他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揩揩壶嘴,礼貌地递给我。从这个细节我看出他是个有教养的文明人。我正感到喉咙渴得快要冒烟,就接过来不客气地吞下一口,不料竟呛得大咳,险些没咳出血来。原来水壶里装的全是酒。

他抬头望着我,下决心地说:“你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好吧,可以这样告诉你,我有三个名字,泰国名字叫披汶·差素里,缅甸名字叫刀瑞安,中国名字是父亲取的,叫钱大宇。”

我眼睛一亮,血往头上涌。我说:“你就是……”

他回答:“是的,我是钱运周的儿子。”

那一刻,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感动上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哪怕为这一刻的得到去死一百次!我快乐地喊道:“钱大宇,钱先生,你知道我为了寻找你们,跑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头啊!”

钱大宇平静地说:“我有幸拜读过你的《大国之魂》,谢谢你,因为我父亲也参加过松山大血战。”

可以想见,我的惊讶和欢乐别提有多大了!我的铺垫到底见成效了。往后的交谈变得轻松自然,他问:“我还有个问题,你与台湾蒋家,有些特殊关系是真的吗?”

我的姑婆石静宜女士成为蒋家儿媳妇一事,我在书中有所提及。我认真回答:“是真的。”

他友好地伸出手来说:“从你打听钱运周起,我就开始注意你的行踪。但愿我没有看错人……做个朋友吧。”

两个男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并且成为莫逆之交。应该说我们天生有缘分,钱大宇竟然与我同庚,我们都是1953年6月生,他比我小几天,认个老弟,我就以老哥自居。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他母亲是掸邦大土司的女儿,所以他有一半掸族血统,许多人不知道他们是钱家后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再后来我终于在他家里见到神秘人物钱运周的遗孀,这位从前的土司小姐已经白发苍苍形容枯槁,坐在竹楼前悄没声息地晒太阳。钱大宇悄声耳语说,他母亲疯了许多年,对一切冷热温饱失去知觉,只在某个特定时间,老人会突然清醒过来。这天下午我亲眼所见,门扉吱溜响了一下,老人动了动,深陷的眼睛顿时有了生气,她开口说话了。我清楚地听见她说:

“儿……你父亲……回来了?”

5

公元1950年旱季的一天,走马上任的国民党复兴部队参谋长钱运周接受一个史无前例的任务,去做一笔报酬丰厚的大烟生意,具体说就是替一个泰国商人押运走私“黑货”(鸦片)到寮国(老挝)去,这就是后来金三角人常说的“护商”。

适逢金三角一年一度鸦片收获季节,走私商人竞相进山来收购鸦片,然后沿着秘密商路把这些黑货运出山,走私到东南亚各国乃至香港、欧洲黑市上卖高价。早在一百年前,这些被称作秘密商路的金三角森林小道就已经存在,它们是金三角与外部世界联系的脆弱生命线。这些森林小道不仅漫长崎岖,人畜难行,马帮往往要走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而且充满各种难以想象的艰难和危险。金三角地势复杂山高林密,素以匪患深重著称,土匪强盗多如牛毛,专干杀人越货勾当,商人弄不好不仅丢了货物财,还要搭上性命,所以人们常常要花大价钱请人护商。

护商是一种世界性的古老行业,中国古代称“镖局”,西方叫“保安公司”,就是专门提供安全服务的民间机构。出入金三角的商人须雇人护商,少则十几个几十个,多则上百个保镖,这些人扛着火药枪或者快枪,随同马帮一道辗转于凶险莫测的山道和热带丛林,土匪来了则打,你死我活,实在打不赢就跑,或留下买路钱,或魂断荒山野岭,总之生生死死没有定规。几百年来,金三角一直上演着这幕弱肉强食的生死大剧,剧中没有不败的赢家,也没有永远的输家。

台湾命令李国辉“自行解决出路”,复兴部队山穷水尽,没有军费,没有军粮,也没有枪支弹药补充,他们到底是正规军,有军纪约束,不能像土匪那样为所欲为。军人是政治家的工具,从前他们打仗为政治,为政权党派,也为民族国家,总之那些都是很伟大的责任和义务,与军人自身利益无关。现在这支军队忽然没有目标,好比马帮无货可驮,因此也就等于失业,失去存在的理由。他们只好为生存而战,换句话说,从这时他们失去军队的性质,仅仅作为一支“武装”队伍而存在。

我朋友钱大宇的父亲钱运周受命于危难之际,商队路线将途经掸邦腹地山岳丛林,穿过掸、佤、苗、傈僳、克钦等土司头人领地,山大林密,土匪出没。为了确保护商万无一失,他挑选了六十名有战斗经验的官兵组成金三角第一支由正规军组成的超级护商队,一色美式卡宾枪,附轻机关枪多挺,迫击炮两门。如此强大火力配置,即使在战场上作为突击队也绰绰有余。钱运周头戴尖顶斗笠,身披蓑衣,手提冲锋枪,扮演复兴部队第一号护商人的历史角色。

神秘人物钱运周的庐山真面目在我眼前渐渐清晰。

钱运周,云南通海人,毕业于黄埔军校成都分校,祖籍湖南,据说先祖因为犯死罪流放边地,不过祖上荣辱对于后代已经没有意义。钱运周属于那种半是热血半是野心的知识青年,受过新文化运动影响,又是传统爱国思想的接班人,他踏出校门正好赶上抗战尾声,打了一场松山大战,他因战功从少尉排长升为中尉。接下来内战开始,国民党军队雪崩一样从东北溃退到云南,在排山倒海的历史大潮面前,任何个人力量都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所以他像所有壮志未酬又难有作为的军人一样,垂头丧气又凄凄惶惶地被败兵潮水挟裹来到金三角。

一个无所作为的年轻人,一支濒临绝境的小队伍,他们面对贫穷落后遍地盛开罂粟之花的金三角又能实现什么理想抱负呢?我们说时势造英雄,金三角的时势能造就什么样的英雄呢?我们常常为历史感到遗憾,因为历史不仅铸就辉煌,也造就罪恶。

我们看到,五十年前一个漆黑的旱季夜晚,金三角森林中迎着无数细小蚊虫的扑面喧嚣,踏着积年腐叶青苔的苦涩气息,一支庞大马队悄无声息地开出小孟捧。没有灯光晃动,没有人声喧哗,林间小道像铺了一层厚实而松软的地毯,牲口蹄子踏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只有那些沉甸甸的脚步偶尔踩断树枝发出脆响。钱运周亲自走在队伍前面,他目光沉着,无所畏惧,那是一种职业军人才具有的自信和坚定的表情。在他身后,百余匹驮马背上驮载着沉甸甸的鸦片驮架,士兵像黑色的影子保持沉默,脚夫粗野叱骂不听话的牲口。这支长蛇般的马帮队伍蜿蜒而行,很快被夜幕遮盖,隐没在凶险莫测的大森林深处。

6

许多天过去了,商队平安无事。

路程近半,人货无恙,没有发生预料中的战斗真是一件幸事。也有零星股匪袭扰,打上几枪,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就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一天夜里遭老虎袭击,咬死一匹马,哨兵也被抓伤,让钱运周懊恼不已。为防备类似不测发生,他下令尽量赶到有人烟的村寨借宿,如无人家,则选择河谷平地宿营。在营地燃起大堆篝火驱赶野兽,脚夫把驮子卸下来堆放在中间,骡马圈起来吃草料,人则围在货物四周睡觉。士兵加放游动哨,睡觉的人子弹上膛,枕戈待旦。

这天他们宿营的地方叫老扁山,其实是两架大山对峙的一条深沟,沟里有座傈僳族山寨,只有十几户人家,一条溪水从寨子下面淅淅淙淙地流过。钱运周眼看地形险恶,心中担忧,就跟马帮首领商量赶到垭口再宿营。但是脚夫个个走得人困马乏,一心指望赶快住下来生火做饭,再说有那么多武装保镖,一路上平安无事,所以谁也不愿意赶夜路。脚夫都是些自由散漫的人,一辈子浪迹天涯,不受人管束,所以顾自把驮子卸下来,放了牲口吃草料,燃起火堆来烧茶煮饭,马帮首领躺在一张老虎皮褥上舒服地吸大烟,一副放任自流逍遥快活的样子。

然而到了下半夜,果然出了大事,一股土匪不声不响地摸进营地来。

这是一股自称“东掸邦自卫军”的武装土匪,有三百多人,算得上金三角一霸。匪首是个掸邦头人,人称“鸦片司令”,因在缅甸军队当过兵,受过军训,就效仿军队将他的部下都封了营长团长,自称总司令。这股土匪占山为王,仗着人多势众熟悉地形,专对大队马帮下手。他们在山里个个都跟猴子一样灵活,攀悬崖过绝壁,抓树藤荡秋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打不赢就钻山沟,得了手就大砍大杀,骡马货物洗劫一空,来无踪去无影。狡猾的土匪居然没有惊动哨兵,他们顺着又深又陡的山涧摸进寨子,然后开始放火放枪,嗷嗷大叫,挥动雪亮的长刀逢人便砍,当场杀死几个惊慌失措的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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