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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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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红光一闪,大地猛烈抖动起来,好像火山喷发,像地壳运动,黎明的阴影顿时被通红的岩浆吞没,在一阵阵暴风骤雨般的巨响中,缅军阵地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房屋和村庄都在燃烧。李国辉举起望远镜,他清楚地看见许多惊慌失措的缅军官兵好像滚汤浇窝的蚂蚁,纷纷逃离营房和工事,他们被这些从后方袭来的炮弹炸昏了头,弄不清楚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

天亮之后,缅军工事基本上被摧毁,复兴部队开始进攻,这时重型机枪也中气十足地加入这场战争大合唱。在亚热带清晨的风雨中,各种枪炮都在射击,都在大显身手,这回轮到缅兵变成一群没头苍蝇,在弹雨织成的大网中撞来撞去。失去指挥,通讯中断,炮火打击,退路截断,总之一切都完了,谁也无力回天,就像“泰坦尼克”号的最后时刻,人人只顾逃命。

这一天三千名汉人士兵重演二十世纪战争史上辉煌一幕,他们以几乎无懈可击的战术隐蔽和机动性,创造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典型战例。这个战例的经典性堪与古希腊特洛伊之战、马拉松会战、萨拉米斯大海战以及人类历史上许多著名战例媲美。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在道义上一点也不占上风,因为他们不是为正义和反侵略而战,而是扮演侵略者的可耻角色,凶悍入侵弱小邻国的强盗,霸权主义,这就使得他们的军事胜利因为缺少道义内含而黯然失色。

另外两团缅军听到主力覆没的噩耗,当天放弃阵地撤退,一口气退到一百公里外的景栋城。景栋一片混乱,缅军继续退过萨尔温江。复兴部队乘胜追击,基本上不是打仗而是接管,顺利占领孟果、孟萨、大其力等十多处重要县城和地区。缅兵望风而逃,不到半月时间,复兴部队占领大半个金三角,并且摆出随时准备渡江的进攻姿态。

二十世纪是霸权主义时代,发生两次世界大战以及各种局部战争,在这个战争的舞台上,人类不是讲道义而是靠武器说话,在金三角,战争尚未结束,打了败仗的缅甸人就主动找上门来说话,当然说话不是谈判,而是丧失谈判资格的某种交易。缅甸政府提出,恳请复兴部队释放俘虏,退出所占城市和大路。作为交换条件,缅方也将释放汉人俘虏,允许非法入境的汉人武装暂时居留在金三角,欢迎他们尽快反攻大陆,返回自己国境一侧。

几经讨价还价,一个含含糊糊、无可奈何、很不情愿又不得不签字的临时协议诞生了。协议显然是一种权宜之计,它加剧对立和仇恨状态的延续,为以后连续不断的战争埋下伏笔。

我还注意到以下一个事实:二十世纪中叶,中国社会剧烈动荡,各种各样与前政府有关或者无关的人们,军官、士兵、家属、官员、议员、官吏、警察、宪兵、职员、银行家、工厂主、钱庄老板、企业主、资本家、土地经营者、打手、商人、宗教徒、平民、农民、国民党员、三青团员等等,他们像逃避世纪洪水的小动物,惊恐万状源源不断地冲破长达数千公里的中国边境涌入东南亚各国。据台湾学者保守估计,他们的人数至少高达数百万人,形成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难民潮,就像后来波黑战争、中东战争制造大批难民逃离家园一样。这些汉人难民滞留金三角,成为复兴部队发展壮大的社会基础。

是年底,李国辉部队发展到九千人。

6

政府军战败的消息在缅甸引起舆论大哗。

区区两三千人的汉人军队,居然打败拥有飞机大炮重型装备的一万多名正规军,这不啻一个晴天霹雳!对这个刚刚独立的年轻共和国来说,军事上的失败当然是个难以接受的国耻,深深刺伤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如同“芦沟桥事变”刺伤中国人感情一样。报纸将此称为“国耻日”,仰光学生上街游行,要求政府罢免国防部长,市民爱国热情高涨,新闻媒体推波助澜,反对派乘机跳出来兴风作浪,要求吴努内阁集体辞职。一时间全国上下沸沸扬扬,造成缅甸独立后最大一次政治危机。

金三角之战也引起西方媒体的关心。当其时,韩战刚刚爆发,共产党政权对西方人基本上是个谜,共产党横扫国民党八百万军队如同秋风卷落叶,装备精良的国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顷刻间土崩瓦解,可是金三角这些国民党残军怎么跨过国境线就像换了一个人?两三千人的队伍,居然把一个国家打败了?打得缅甸政府出面签约,听上去真像是编小说!西方记者素以好冒险和不屈不挠著称,于是一批黄头发黑头发的外国记者冒着生命危险,不顾旅途艰辛交通不便,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奔向金三角。但是他们全都被汹涌怒吼的萨尔温江迎面挡住了。

他们看见汉人复兴部队控制所有渡口,江对岸的士兵头戴钢盔,身穿美式野战服,手持卡宾枪,将记者一律拒于江岸以西。隔着吼声如雷的滔滔大江,记者万般无奈,又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所以只好远远拍下几张照片,记下当地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加上自己的想象和推测,回去就在打字机上制造出一篇篇想象力丰富的新闻稿子寄给报社。这些新闻见报后又被更多报纸按照需要转载加工,于是关于汉人复兴部队的神话就如风一样刮遍全世界。

第六章 土司招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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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雨季,我将向导小米留在美斯乐,与钱大宇一道深入孟萨采访。

钱大宇在孟萨的生意出了问题,据说有批药材被人放了水,就是给偷掉的意思。钱大宇的脸色有些沮丧,我提出与他一道前往,他犹豫片刻之后还是痛快地答应了。孟萨距我下榻的美斯乐大约两百来公里山路,是缅境内一座长条形坝子,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我所指的战略地位当然是战争年代,现在孟萨已经实现和平,有政府机构驻扎。

我们的汽车在大其力办了简单的通关手续就上路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从泰缅边境向前延伸,沿途窗外有大片原始雨林,黑压压的令人兴奋,可惜没有看见期待中的野生动物。从缅甸地图上看,大(其力)孟(萨)公路是条老路,其中几段划着虚线,表示不大通畅或者雨季无法通行,等汽车开上这条缺乏养护的砂石公路我才发现,其实整条路都应该划上虚线,缅境内只有一百多公里路程,我们竟然颠簸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终于看见一些稀疏灯火像从海水中浮起来一样在车窗前面闪烁,钱大宇说:“孟萨到了。”

将近半个世纪前,毗邻金三角的云南边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土司制度被废除,部落民族从原始社会直接进入公有制社会,再后来走向市场经济。但是在二十世纪末的某一天,当我带着满身尘土和疲惫走下汽车,挎着摄像机、照相机和采访包踏上孟萨土地,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散发出阴森和腐朽气息的中世纪土司城堡大门口。

不久我便认识了当地掸邦土司刀桂庭(音)。

这位刀土司与钱大宇沾一点亲戚关系,他是几十年前孟萨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土司刀栋西(音)也就是钱大宇外公的远亲。起初我猜想,也许所谓土司只是一种名誉头衔,就像英国女皇荷兰女皇,还有那些贵族封号,只标志你的高贵血统和家族渊源,并没有社会特权和实际意义。

很快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这里是一座封建社会的标本陈列馆,土司就是土司,货真价实,跟几百年前的土司没有区别。

威风凛凛的土司府在我看来像个浑身锈铁的中世纪武士那样简陋可笑,一座占地很大的石头寨子,有寨门、竹楼和许多高高低低的铁皮顶房子,地上铺着石板,石板缝里长出顽强的野草来,给人感觉像拍电影的外景地。惟一称得上气派的是许多扛枪的家丁,也就是私人武装,家丁都是掸族人,穿着黑色或者白色的掸族衣服,跟从前电影上那些地主民团差不多,称“土司兵”。还有许多奴婢佣人,钱大宇说这些人都没有人身自由,属于土司私有财产。我深为惊骇,说:“这是什么年代,还有农奴制吗?”钱大宇一脸鄙夷地说:“这算什么?从前我外公气派大多了,光家奴就有一百多人。”

土司是个五十岁的小老头,上唇生着几根细细的鼠须,穿西装,下面却打一条笼裾(男式裙子),他坐在竹席上,身后跪着两个男仆,轮流摇动一把巨大的蒲扇。客人一坐下来,立刻也有人上来摇蒲扇。孟萨气候炎热,蚊虫小咬成群结队,清凉的徐风替我们驱走炎热和蚊虫。可是我看到打扇人自己却汗流浃背,这使我想起六十年代那些阶级教育展览,我感到过意不去,感到不公平。钱大宇制止了我的冲动,他解释说:“这是规矩,你就忍耐一会儿吧。”我不解地问:“土司为什么不用风扇或者空调?他们有电灯啊!”钱大宇回答:“这才是土司,只有土司家才会有人给你摇扇子。”

钱大宇用掸语同土司谈话,我听不懂,但是我能感到土司并不热心欢迎我们的到来。钱大宇说,他告诉土司,我是中国作家,要在孟萨访问,希望得到他的许可。土司说,现在许多人都同中国做生意,有人将“四号”(海洛因)藏在他刀土司的货物中,致使他蒙受损失。他问我能不能回去跟中国官员说一说,把他的货物还给他?我说回去一定替你向有关部门反映。钱大宇低声问我:“你真要去替他通融吗?”我说:“哪能呢。我人微言轻,哪有能力替他办这些鬼事,再说他是否走私毒品我哪里知道?”钱大宇悄悄说:“对,别信他鬼话。在金三角,真正的大毒贩都是有势力的人,穷人都给他们跑腿。”

不料土司听了我的话大为高兴,摆酒席请我们吃了一顿饭。席间我才得知,这位土司竟娶了七个太太,都养在府邸里。我目瞪口呆,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娶七个女人?钱大宇说:“这不算多,我外公有十多个太太呢。”我不满地说:“钱大宇你有土司情结是不是?老婆多光荣啊!”后来他解释说,在掸邦,太太多与骡马财产多是一个意思,土司间要互相攀比,谁太太多谁有面子。

刀土司领地,从孟萨到小孟捧,再到孟赛河谷,方圆约数百平方公里,而将近五十年前钱大宇外公、前孟萨大土司刀栋西的领地比这大几倍!难怪钱大宇一提起来就自豪无比。曾几何时,刀栋西一度是金三角声势最为显赫的土司,无人能与比肩。我说:“你外公为什么家道中落?什么原因使他变得一无所有?”

我看见他眼睛里涌出忧伤的阴云,仿佛太阳被魔鬼的翅膀遮挡。他低声叹息道:“兄弟,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呢。”

我同时想到另一个问题,我说:“你父亲钱运周,一个国民党的正规军人,怎么会跟掸邦土司小姐结上姻缘?是爱情使然,还是因为政治或者别的什么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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