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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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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个叫瑞娜的土司小女儿成了钱运周的妻子和我朋友钱大宇的母亲,金三角汉掸和亲的历史从此翻开新的一页。

不久蒙宝业也如愿以偿地娶回一个掸族太太,生下我的另一位金三角朋友蒙小业,这是后话。此后陆续有汉人军官同当地掸族通婚,李国辉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产生深深的忧虑。从长远看,婚姻是一种腐蚀剂,如果更多的土司头人蜂拥而至,将汉人军官招上门做女婿,用他们女儿作诱饵把军官手脚捆住,就像蜘蛛捆住猎物手脚一样,今后他们就变成一群拖儿带女的老百姓,军队还反攻什么大陆,打什么仗,服从谁的命令呢?李国辉忧虑并非没有道理,问题是时代潮流不可阻挡,外来种子落到土地,你能阻止它生根发芽么?当年复兴部队指挥部下了许多严厉命令,军官未经批准一律不得与当地人通婚,违令者降为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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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亚热带季风渐渐减弱,滂沱大雨开始稀疏,一年一度炎热难耐的旱季又要到来的时候,沉寂许久的无线电台又响起久违的呼叫信号。一则密电送达李国辉手中。电报是台湾国防部发出的,只有短短一行字:

不日将有重要客人到达。

第七章 封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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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流回公元1950年元旦,清晨的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一架颠颠簸簸的军用飞机从四川西昌起飞,飞过镜子般光滑的邛海湖面,飞越大小凉山的崇山峻岭,一直向着正南方向的云南飞去。飞机马达在宁静的天空震响,从蒙着水气的舷窗望出去,地面混沌不清,飞机好像悬浮在透明的空气里,只有东边那轮金灿灿的朝阳越升越高,把燃烧的朝霞涂抹在飞机侧翼上。

飞机载着一位与未来金三角历史有重要关系的大人物,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国民党中将司令兼云南省主席李弥。

如果我们把二十世纪下半叶刚刚开始的这一天称作蒋家王朝的“黑色元旦”的话,那么李弥就算得上留在大陆最后一个不走运的国民党将军。他本来刚从台湾开会返回,蒋介石当面命令他死守云南,为反攻大陆保留最后一座桥头堡。李弥临危受命,昨天他从云南蒙自飞往西昌,出席西南军政长官胡宗南召开的紧急会议。不料半夜接到电报,说蒙自方向发现共军主力,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第八兵团六万人摆在滇南,这是他的最后本钱,所以他一大早就匆匆登上飞机赶回蒙自。

命运之神已经露出狰狞面目,或者说历史注定要给这位末路将军一个迎头痛击。当飞机飞临蒙自上空,地面浓雾消散时,他触目惊心地看见不可挽回的失败命运已经降临:县城正在激战,枪炮轰鸣,共军正在冲锋,他的部队正在溃散,机场燃起大火,两架飞机歪倒在跑道上熊熊燃烧。共军的高射机枪直指天空,一串子弹彻底粉碎了李弥重返地面降落的任何企图。飞机绝望地在天空盘旋,然后只好载着这位无处降落的司令官飞回台湾,从此这个类似最后沉没的海难场面就永远留在李弥的噩梦中。

我对李弥的认识始于八十年代,那时我只身前往云南滇西采访,为写作抗战题材作品收集素材。我先到怒江峡谷的松山战场,这是李弥戎马一生中最为辉煌和一举扬名的地方,他因此被载入中华民族的抗战史册。然后又到腾冲,这是李弥老家,当地尚保存许多这位国民党抗战英雄的家族材料。最后我驱车来到李弥出生地盈江小平原镇。小平原是大盈江东岸一座年代久远的古镇,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当地文化馆一位李先生把我带到一座陈旧的宅院门口,说这就是李弥故居。李宅在当地算得首屈一指的殷实人家,有几百亩水田,做些小生意。

这种逆向采访使我对于李弥辛勤奋斗的人生过程有一个总体把握。我认为李弥的人生历程大体可分为两个阶段,分水岭就在松山战场。我在1991年出版的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中对松山之战的李弥作过如下描写和评价:“李弥,号文卿,又名炳仁,云南腾冲人氏,农民家庭出身。该员天资聪颖,勤奋好学,1924年投笔从戎,在滇军里做勤务兵。

二十年戎马生涯,历经大小百余战,终于官至少将副军长兼荣誉第一师师长。当然,少将副军长决不是李弥的最高理想,如果说中国的何绍周们(第八军军长,何应钦侄儿)是依靠皇亲国戚裙带关系后门后台轻而易举取得高位,那么平民出身的李弥们便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功劳、汗水、忠诚、狡诈,以及察言观色、忍辱负重、卖身投靠、铤而走险等等来实现……”(第262页)

“蒋介石下了一道死命令,限第八军在‘九·一八’国耻日前必须拿下松山,否则军法从事。李弥急红眼,抓一顶钢盔扣在头上,亲自带领特务营上了松山主峰阵地……九月七号那天我看见他从主峰上被人扶下来,眼眶充血,胡子拉碴,呢军服变成碎片,打一双赤脚,身上两处负伤,人已经走了形。

“……后来打到中午,枪声才渐渐稀落,大概下午四五点钟,山上传来消息,说胜利了,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李弥坐在指挥部外面一块石头上,参谋跑上前向他报告,他没动,仍然僵直地戳在石头上,接着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第277页)如果说《大国之魂》记录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抗战军人李弥,那么十多年后我重新认识的李弥则是一个不得不走下坡路的倒霉将军。

同一个李弥,松山之战腥风血雨,亲自带队冲锋,与日寇大小数十战,忠勇而虎虎有生气。但是一举扬名,官场得意,跻身国民党兵团司令高位,养尊处优,炙手可热,成为蒋介石最器重的爱将之后,这一切全都发生变化。我注意到如下一个事实,即松山大战之后的李弥从此与胜利无缘,他再未打过一次像模像样的胜仗,当然他也不再带领突击队冲锋,只会把一支支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兵团葬送在战场上。难怪老头子对他失望已极,让他到台湾坐冷板凳。

其实李弥也有委屈难言之隐。作为个人,在历史的大趋势面前能有多少作为呢?难道他不想打胜仗?难道真是他变傻变愚蠢了,不会打仗了?比如德国二战名将隆美尔,他在北非战场打了许多精彩绝伦的胜仗,令英美军队闻风丧胆,最后失败是因为他不会打仗?不努力?

日本军队无法阻止盟军胜利,连神风敢死队特攻队也无济于事,这是不是说明历史进程有自己不可抗拒的规律性?六十年代李弥隐居台北大坪林,他对来访老友慨叹:天要下雨,女要出嫁,大势所趋啊。我理解这是一个经历过彻底失败的国民党将军内心郁积的复杂心声。台湾弹丸之地,达官贵人多如牛毛,他一个云南人,平民出身,一没有皇亲国戚作靠山,二不是浙江系,部队在云南覆没,他靠什么本钱立身呢?

从云南逃回来的李弥在台湾坐了大半年冷板凳,他的老婆被扔在大陆,妻离子散,几乎穷途末路无人理睬,这时报纸上一则不起眼的消息救了他。这则消息来自西方的报道,称一支国民党部队在金三角击败优势兵力的缅甸政府军,引起仰光震动,云云。据说白宫的美国总统读了这则消息很重视,打电话询问台湾,蒋介石对此却一无所知,搞得很丢面子。

时值亚洲局势风云突变,韩战爆发,美军出兵朝鲜半岛,紧接着北京政府宣布抗美援朝,令全世界目瞪口呆。美国人从二战的历史教训中看到缅甸在亚洲战略中的重要地位,而蒋介石看到的则是从那块三角形地带升起的希望曙光。在共产党背后插上一把尖刀,这不是反攻大陆的最好机会么?据说蒋介石当即火速召见李弥,老头子大动肝火,大骂李弥“娘希匹!”为什么把这样一支会打仗的部队扔在缅甸?

挨过臭骂的李弥终于如愿以偿。蒋介石亲自委任他两个头衔,一个是“云南人民反共救国军总指挥”,另一个是“云南省政府主席兼云南绥靖公署主任”,也就是集党军政大权于一身。他的任务是立即前往金三角,去把他的队伍召集拢来,建立反攻大陆的前沿阵地。

1950年秋天,一位戴黑礼帽穿西服的中年男人从台湾高雄港登上一艘开往香港的客轮,他轻车简从,跟其他普通旅客没有两样。他的第一站是香港,然后再乘飞机到曼谷,经过漫长的地面路线到达泰缅边境,最后目的地是孟萨。他就是国民党陆军中将李弥。此时李弥重任在身,他终于要告别台湾的官府衙门和冷板凳,去到一个遥远的战区重新上任。

古代把这种执掌关防大印的统帅称为封疆大吏。

2

如果不是亲历亲见,我怎么也不能想象,金三角赫赫有名的孟萨竟是这样一座偏僻落后的乡村小镇!没有宽阔的公路,没有宾馆和超市,石板铺成的街市上弥漫着果皮发酵的酸臭味,商人在空地上搭起帐篷,赶牛车马车的人大声吆喝,小吃摊肯定不能达到卫生标准,皮肤黝黑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用手抓饭吃。聚赌的人群吆五喝六,吸毒的人眼睛发绿,他们目光躲闪,像幽灵一样到处游来游去。偶尔有汽车耀武扬威地经过,在空气中掀起经久不息的滚滚尘土。

钱大宇解释说:“因为连年战乱,孟萨多次夷为废墟,国民党全盛时期的遗迹已难寻觅。比如他外公的土司府邸,比如残军总指挥部,军火库,反共抗俄军事大学旧址等等,均毁于战火之中。”我望着杂草丛生的孟萨镇将信将疑,我相信这片土地曾经承受过太多苦难和变迁,但这决不是它停步不前的理由。

在孟萨,吸毒是半公开行为,我看见有人公开抽鸦片,也有人若无其事地问我要不要“四号”(海洛因)?因此我相信当地贩毒集团一定很活跃,生意做得很兴隆。钱大宇白天出去照料他的生意,他严肃警告我说:“这里比不得你们中国,犯罪很严重,你不要到处乱钻,随便同人搭话,尤其晚上不要单独出去。”

我说:“晚上有什么风景可看?”钱大宇咧嘴一笑,龇出几颗大黄牙。他说:“晚上是男人的享乐时光,吃喝嫖赌加吸毒,你想试试么?”我说:“还有抢劫杀人发不义之财的?”他回答:“是的,特别是外国人,也许有人盯上你的钱包,也许有人觉得你形迹可疑,是政府的奸细,那么你都有可能付出代价。”

我认真说:“吃喝嫖赌就免了吧,我想试试吸毒。”钱大宇吓了一跳,他看看我脸色,看出我没有同他开玩笑,就嚷道:“你要玩女人赌钱碰运气都由你,但是你不能碰那东西!别等后悔就来不及了。”此时我主意已定,我坚定地说:“晚上你带我出去吧,我想抽几口鸦片。”

架不住我好说歹说,他勉强同意我的请求。天黑以后,他给我换一身黑色掸族衣裤,上身短衫,下面一条笼裾,头上裹了黑头帕。我暗想我这副模样一定可笑极了,像个小丑。好在是晚上,别人看不清我的狼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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