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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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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我认为,阿祥反应还是敏捷的,技术不算太差。我没有告诉阿祥,我倒有十几年摩托车驾龄,是国内较早一批摩托“发烧友”,曾与外国跑车一道NFDAA车。我看出阿祥渴望在我这个陌生的叔叔面前露一手,少年人难免好胜,所以我频频鼓励他。大约因为载我吃力,我从后面看见他的颈子上渗出许多亮晶晶的汗珠来。从美斯乐转向满星叠路口,我又看见树丛中露出军营特有的绿色铁皮尖屋顶,岗亭有哨兵站岗,营房门口竖着“STOP!”(禁止通行)的警告标志。阿祥夸张地说那是国防军的“黑虎师”,经常要作打仗演习的。从前小米也说过,这是进入满星叠的最后一道军事防线,我想军队防范谁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

通往满星叠的公路比较糟糕,这条低等级公路是政府不久前修建的,它的意义相当于一条通往和平之路,但是沥青路面质量很差,起了很多大坑,一不当心就把我们颠得老高。从地图上看,这是属于泰缅边境的龙帕山脉,也可以算作掸邦高原的余脉。山势越来越陡险,沿途不见人迹,也没有庄稼之类,都是荒山、野草和树林。极目远眺,烈日暴晒下的金三角深处,除了重重叠叠的山峰还是山峰,偶尔有一两点隐约的铁皮屋顶反光,可以想见那该是一座什么山寨。公路一会儿在山嵴上蜿蜒,一会儿下到谷底,山风静静地吹,烈日烤得路面沥青变成稀泥,车轮碾上去翻起泡沫,发出一溜黏滞的水响声。偶尔有一二辆摩托车迎面飞驰而过,车手不是戴头盔而是扎着黑色或者红色头帕,腰间挎着长刀。阿祥大声说他们是倮黑人,缅甸那边来的。我说倮黑人是什么民族?阿祥回答不出。

又翻过几座山头,终于看见前面一座村子,没有当地常见的竹楼而是中国式的砖瓦房。我见不少人家门上贴着红纸,上面写着祈祷祝福之类的汉字对联,几个穿汉族服装的男女坐在自家屋檐下歇凉,听见摩托声纷纷抬起头来张望。阿祥说这是回棚,后面是回莫,从前驻张家军,也是汉人难民村。我问现在呢?阿祥的头发被风刮得飞扬起来,他大声说:还是他们,只不过不站岗了。

过了回莫,眼前的大山突然陷下去,出现一座狭长而且幽深的地缝,那是一座隐蔽的山坳。沿山坳而下,很快就看见树丛中露出一些稀疏的铁皮屋顶和楼房。阿祥手一指说到了,那就是满星叠,我的心脏立刻像上足发条一样剧烈地跳动起来。按照外界报纸的说法,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毒品王国的心脏,称得上魔窟了。魔窟该是个什么样子?毒品多吗?这里还生活着一些什么样的人们?他们怎样生活?与狼共舞吗?他们会怎样对待我这个大陆的不速之客呢?

一想到昨夜被冲锋枪打死的那些人,想到坤沙集团长期盘踞此地,尽管头顶烈日当空,心里还是不由得打个寒战。

我想,不管怎么说,满星叠,我来了!

4

在阳光明晃晃的大白天,让人睁开眼睛做噩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人们通常习惯把恐怖事件安排在黑夜发生,有夜幕和神秘氛围作掩护,想象力就格外活跃。但是这一回我却大错特错,因为我一下子就从阿祥脑袋后面看见那几具血淋淋的尸体。

尸体扔在河滩上,一条清清的山涧从村外流过,那几个死人就保持一种安静的姿态躺在那里,估计是枪战现场,因为我看见地上的血迹都变成黑色。我想跳下车拍照,但是阿祥却不停车,反而轰大油门冲过去,这时我才看见,原来还有几个穿黑衣服背冲锋枪的男人蹲在河边树丛中。我一看见冲锋枪就紧张起来,感到呼吸困难,我想从逻辑上讲他们应该是缉毒警察,是政府人员,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跟阿祥商量,装着问路看能不能偷拍几张照片。

阿祥断然拒绝说:“不行!他们会把你押回清莱去。”我吃惊地说:“为什么?我有护照啊。”阿祥回答这里不是旅游地,游客不得擅入。这一说我暗自庆幸,要是大摇大摆坐汽车来,没准已经被人押送出境了。

但是我仍不死心,我想我一定要想法偷拍到尸体照片,将来发表在书中才不枉此行。摩托嘟嘟地开进村子,其实满星叠算得上是座初具规模的小镇,应该说比我当年下乡的那座陇川县城还要繁华,基本上都是汉人建筑,不少两三层水泥楼房,商店饭馆以及做生意的店铺比比皆是,乍一看会让人误以为来到唐人街。村口有所很气派的学校,这时候正好学校放学,一群群男女学生,有开摩托的,有走路的,他们身着整齐统一的校服,脸上焕发光彩,显得整洁、文明和有礼貌。阿祥在校门口刹一脚车,指给我看说:这就是大同中学,从前是坤沙办的华文学校。我意识到这就是二十年前,我的知青朋友曾焰、焦昆、杨飞、杨林等人生活和教书的地方,我采访的曼塘梁中英先生曾任该校校长。我看见这所学校的校舍相当完备,从外观上看比任何一所大陆城市中学也不逊色。阿祥自豪地说,他们美斯乐中学每年都要与大同中学比赛篮球,他是主力中锋。我问他今年谁胜了?他低头说没打好。

“满星叠,石头炸”,这是当地一句民谣。时值中午,溽热难耐,太阳像火球,地面席卷着火焰一般的热浪,狗和人都躲在屋檐下伸舌头。我周身被汗水湿透,这才体会到民谣“石头炸”是多么的生动形象!阿祥放慢速度,摩托绕街道行驶,相当于观光。我没有发现任何罂粟或者海洛因的影子,如果你不知道这是著名的毒品王国,你几乎会以为这里是一方净土。相反我在中缅边境一些地方,比如洋人街、木姐、南坎、八莫等,贩毒的人像苍蝇一样叮着你,他们甚至把毒品伸到你的鼻子底下。可是在这个世界闻名的满星叠,我看见街上行人很少,没有任何公开买卖毒品的迹象,居民大都在家里吃午饭或者午睡,店铺和饭馆开着门,一派安居乐业的和平景象。

村子中心是片很大的空地,很像中国北方的农村集市,到处扯起花花绿绿的篷布,地摊上摆满水果农副产品以及百货洋货烟酒糖茶之类。我到处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海洛因和大烟的影子,看上去人们做的都是合法生意。我问摊主茶叶怎么卖?那人目光幽幽地望着我,没有说话,从衣袖里伸出三根指头来,这个动作有些令我毛骨悚然,像接头暗号。很快我就觉察集市的异常之处,一般来说,集市应该人头攒动,车马喧哗,烟雾缭绕,饭馆气氛热烈,商店里录音机电视机放出最大的音量,而眼前这座集市基本上没有声音,称得上“这里黎明静悄悄”。人们互相用眼神说话,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像做地下工作。我还注意到集市只有商贩,没有顾客,没有顾客的集市怎么做买卖呢?但是商贩们仍然耐心等待,好像很有信心,知道顾客和生意会从地下钻出来。我觉得这种气氛很怪诞,很压抑和诡秘,好像人人都是演员,在演一出荒诞哑剧《等待戈多》。我不知道这种氛围是否与夜里枪战有关,他们从前也这样不出声地做生意么?

在1998年雨季即将结束的一个酷热难耐的白天,在金三角腹地这个没有声音的集市上,在从前世界闻名的坤沙大本营满星叠,我和一个名字叫阿祥的当地华人少年坐在一家饮料店喝冰镇可乐。这家店铺面对集市,就像一个位置很好的NFDA3望窗口,虽然空气炎热,眼睛被地面反射的阳光晃得睁不开,我还是感到心中有股阴森森的凉气像蛇一样爬开来。我们慢吞吞吸啜冰镇可乐,喝完一听,又要一听,这时我看见好像起了一阵风,平静的水面有了动静。

一群摩托车轰鸣而来,恐怕有十几辆吧,扬起浓浓烟尘来。骑手冲进集市,戛然刹住,车上的人并不下车,与摊主叽叽咕咕说一阵话,然后又惊天动地飞驰而去。我数了数,半个多小时里,竟然有几十辆摩托车穿梭来去。那些摩托不运货,也没有载来顾客,好像他们奔来奔去就是为了表演车技。而生意人依然像影子一样耐心等待,好像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让摩托车手有表演的机会。

我决定同饮料店女老板搭讪。她是个五官端正的中年女人,皮肤白皙,穿黑色长裤(当地人穿统裙),她一出现我就判断她是中国人。我用云南话问她:“请问你家,生意格好做?”

女老板没有接我的话茬,却反问我:“先生从哪点来,日本?台湾?”

我已经听出她的滇西口音,我说:“我从云南来。你家滇西人格是?”

她眉毛一扬,似乎很感惊讶,转而口气淡淡地说:“哦,老家是保山,不过我没有去过。”

我装做不懂的样子问她:“我看你们这点都是汉人,你们为哪样来到这点安家?”

她很戒备地看我一眼,回答说:“汉人多得很,都来讨生活,有哪样奇怪的?”

我仍然不死心,故意问她:“我看你们这点的生意不好做哦,客人也没有,都卖给哪个嘛?”

她指指山上说:“上头(指缅甸)的寨子多呢,马帮牛帮下来驮走,生意才好做呢。”

我假装随便的口气说:“听说夜晚打死人,为哪样事情嘛?”

她说:“我们是生意人,不晓得这些事情哦。”

我指着那些地摊问她:“他们做这些小生意,格赚得到钱啊?”

她说:“我晓不得,你家去问他们嘛。”

我悄悄说:“你们做不做别样生意,枪支,海洛因,鸦片?”

女老板正色喝道:“你打听这些搞哪样?找死啊?”

她的口气着实让我吓一跳,我一回头,无意中看见柜台后面竟然倚放着一支粗大的双管猎枪,枪口像死神的眼睛,黑洞洞地让人心惊肉跳。我知道在金三角,很多人家都有自卫武器,或者说家家有枪也不过分。付了饮料钱离开店铺,我仍然不死心,装作观光客的样子在集市上走来走去,但是无论我走到哪家地摊跟前,那家主人立刻把目光移开,好像对我这个顾客视而不见一样。但是等我一离开,他们的目光立刻又粘在我的背上,像吸血蚂蟥一样凉津津的。我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弄明白,只好悻悻地让阿祥替我拍两张照片作纪念。没想到他刚一举起相机,立刻有人哇啦哇啦地嚷起来,样子很凶恶,瞪着眼睛,嘴角上挂着白沫。阿祥小声翻译说,他们不喜欢有人给他们拍照,让我们赶快滚开去。

我一想到那支像眼睛一样黑洞洞的双筒猎枪,想到他们都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武器,就决定不同他们争辩,赶紧灰溜溜地滚开了,去找阿祥父亲的熟人莫朗大叔。

5

莫朗大叔老家在云南勐海,年轻时赶过马帮,在美斯乐第五军当过兵,后来给坤沙当保镖,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当阿祥在一条街道拐角找到这位前大毒枭的保镖时,我看见莫朗大叔是个头发花白的当地摆夷,正蹲在街子上同人说话。他身体干瘦,皮肤黝黑,像条晒干的咸带鱼,同当地掸族没有两样。我同他打了招呼,邀他同进午餐。我在路边餐馆要了两斤当地米酒,一盘炸牛肉干巴,一盘干鱼,炒鸡蛋果条(炒米粉)。我看他两根手指熏得又黄又黑,就买一盒“三五”香烟给他,他也不推辞,就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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