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向当地人介绍我是作家,他为我工作,言语间流露出自豪,让人觉得我是个有身份的人物。一段时间,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替我介绍采访对象,安排日程、行程和车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又很像我的秘书。他似乎特别乐意这份秘书工作,很殷勤,也很卖力,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他替我付的车费,价钱至少是当地市价的两倍。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我很快便弄明白,凡他经手的开销,价格均居高不下,我虽然不是生意人,但是我也能猜到他从中做了什么手脚。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我决定对此继续装聋作哑蒙在鼓里,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愿意在关键时刻影响采访工作。
小米天生具有某种无产阶级的气质,我从没有见过他的口袋里装过一分钱,连上厕所都要我替他付小费。他似乎随时都处在一种赤贫的恐慌状态中。他受雇于我大约一周之后就开始向我借钱,每次他向我开口借钱都显得心神不宁,脸色潮红,喘着粗气,仿佛借不到钱立刻就会去自杀。我吓了一跳,显然慑服于他这种危险情绪,怕他干出什么蠢事,所以常满足他的要求。钱一到手他立刻飞奔而去,一眨眼工夫就不见踪影,可是等我再见到他,他又一贫如洗,一文不名。我不明白他把钱都拿去干什么了。如是者三,我终于忍无可忍,警告他说:“再这样下去,你我都不用回曼谷了。”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警告,可能在他看来,被称做“作家”的人应该有花不完的钱,就像商人有做不完的生意,于是他就开始把目光转向我的采访包。
前面说过,我的护照和钱币都装在采访包里,我看见他的目光老是随着采访包打转,心里就加倍警觉起来。有一天他在我的住处睡觉,我送老知青杨飞出门,采访包就放在写字台上。刚走出大门,一种本能,或者说不祥之兆使我蓦然一惊,意识到可能会出事,连忙奔回房间,我看见床上已经没有这位身手不凡的年轻人,他俯在写字台前装作整理头发,而采访包的拉链已经被打开。
不管怎么说,只要金三角采访顺利进行,只要努力工作,这种暗中进行的勾心斗角都属于茶杯里的风波,我们大方向一致。猫儿河谷回来,听见满星叠发生枪战的消息,我决定前往采访,本来这是他的分内工作,他还可以如法炮制从车旅费饭钱中赚一笔,没想遭到他断然的拒绝。
“我不去!”他一反常态地摇着头,脸色惊恐,大声反对道:“那个地方很危险,决不能去。”我企图说服他,我听说他小时候曾在满星叠外围的回棚生活过,对那一带很熟悉。我说:“你得去,这是工作,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不,我不去。”我看见他眼睛里闪烁一种恐惧的光,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几乎哀求地说:“大哥,你饶我一回吧……你去任何地方都成,那个地方我真的不能去……决不能去!”
我看小米可怜巴巴的样子,真是搞不懂他为什么不肯去。我想他毕竟只有十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并且已经快要哭出声了,所以只好无奈地放弃说服他的努力。这件事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拒绝工作,而在别的时候,他的表现还算不错。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否则一个雇员没有理由让雇主难堪。
后来我从钱大宇那里果然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故事,我立刻原谅了小米。因为这个悲惨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就是小米父亲,当然还包括小米和他的家人。
3
钱大宇说,考科考牙之战结束,汉人自卫队也就是前国民党残军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分裂。元老派人物雷雨田、李文焕年事已高,不能亲临前线打仗,他们执行一条亲政府的和平路线,事事隐忍,对政府百依百顺,引起以钱运周、杨维刚、米增田为首的少壮派军官强烈不满。他对我说这番话是在从考科考牙山返回美斯乐的途中,当时他抽起一支烟,眼睛里布满阴云。
我插嘴说:“是不是因为少壮派打了胜仗居功骄傲,权力野心膨胀?”
钱大宇摇头回答:“他们是为全体汉人的利益作出自我牺牲。”
我没有说话,听他继续往下讲。
这年雨季刚过,有风声从山下传来,政府要追究汉人自卫队谋反罪,因为他们在考科考牙拒不服从命令,公然打死政府军营长和多名官兵。在军队,谋反是一等死罪,如果指控罪名成立,米增田等人将被送上军事法庭,然后上绞刑架。很显然,这是上次阴谋的延续,许多人认为政府必欲置汉人自卫队于死地而后快。
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形势下,外界压力加速内部分化。少壮派多次召开秘密会议研究对策,与会者在是否发动兵变和武力对抗这两个重大问题上看法分歧。武力对抗意味着和平终结,重开战事,兵变则意味着内部分裂,自相残杀,因为这个决定过于重大,每个阴谋分子都能体会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当其时,自卫队名义上尚有两千余人,钱运周是参谋长,控制其中将近一半部队。团长米增田对政府军耿耿于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是激进的反政府派,主张马上兵变,理由是雷公公(雷雨田)一味顺从政府,尽让汉人吃哑巴亏。趁有枪在手赶快造反,重新进山打游击。
师长杨维刚也站在米团长一边。他愤怒宣告:“我们堂堂中国人,怎受泰国人的欺负?在金三角,有枪就是草头王,那些政府军能打什么仗,还不是靠了我们弟兄卖命。可是这些龟孙子反过来倒咬一口,那么多弟兄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在地下能闭眼吗?你们再看看张家军多风光,他们能干大事,咱们为什么不能干?”
两人眼睛都望着钱运周。三人之中,米增田年纪最轻,三十出头,师长杨维刚不到四十岁,就是老资格的钱运周也不过六十岁。钱运周是少壮派的旗帜,主心骨,大家都等待钱运周拿主意。杨师长还鼓动说:“参谋长,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兵变就兵变!要是雷雨田不同意,就把老东西干掉!”
这是决定金三角命运的又一个关键时刻,我关心的问题是,既然和平来之不易,再起战争岂不断送数十万汉人难民的和平前途,把他们再次推入战争血泊之中?这是否符合大多数人的根本利益?而钱运周们的动机大可怀疑的是,他们再起烽烟究竟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还是满足自己的野心,争权夺利,为一己谋私?
据说当时钱运周久不说话。这不是优柔寡断,钱运周是个有魄力的指挥官,而是这个问题实在事关重大,关系金三角战争与和平的大局。如果依了军官的主张,发动兵变,包围总指挥部,逼迫雷雨田辞职,然后改组自卫队,对政府采取强硬态度。即使兵变不幸失败,将队伍拉走,反正枪杆子打天下,也不信打不出一条活路来。问题是多数人愿意打仗吗?钱运周想到自己身后的十多万汉人难民,他们愿意重新接受战争的残酷现实吗?
我对钱大宇说:“也许你父亲的全部悲剧,就因为他不仅仅是个军人对吗?”
钱大宇被我问住了,一路无言,直到汽车返回美斯乐旅店,他才闷闷不乐地对我说:“你说对了,他明知不能代表全体汉人的利益,因为战争要将金三角变成一片焦土。可是他不能不选择打仗,因为他生来就是军人,手中有枪,血管里流动军人的血液,所以哪怕放下枪也不会变成一般意义上的平民。”
我说:“我明白了,谢谢你。作为你父亲的儿子,能有这样反省态度真让我感动。你父亲反叛只是反叛一个平民时代的到来,反叛作为军人的自己。他们是金三角最后的军人。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他们以自身毁灭换取和平的真正到来,这是金三角汉人难民从军人向平民的本质转变?就像凤凰涅般一样,至此,和平之花才在这片血沃的大地上真正开放?”
钱大宇把头扭向一边没有回答,他的脸被痛苦扭歪了。但是我相信他同意我的看法。
兵变就是战争,就是流血,就得人头落地,所以哪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得付惨重代价,包括许多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中国历史上不乏政变兵变先例,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其中一个决定因素就是民心所向。大多数人站在哪一边,同情或者支持哪一边,历史的天平往往就往哪一边无情倾斜。
另一个重要因素当然是机遇,是与必然性对应的偶然性。如果暗杀希特勒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战不是可以提前结束么?成千上万生命不是可能得以挽救么?如果红军长征途中张国焘取代毛泽东的阴谋实现,1949年10月1日天安门城楼上那一声庄严宣告会被推迟多少年或者干脆夭折呢?
这两个至关重要的历史因素就像上帝的双手,都没有在关键时刻帮助钱运周成功。也就是说,历史的天平没有倒向反叛分子,尽管他们都是汉人自卫队中最优秀最勇敢的军官。总指挥雷雨田很快闻到一些风声,他毕竟是金三角的政界元老,成竹在胸,立刻调兵遣将严加防范。钱运周得知消息走漏,被迫仓促起事,打出兵变的旗号。不料自卫队官兵大多反对内讧,更不愿意重进深山老林打游击,他们都有老婆儿女,几十年吃尽打仗苦头,战争使他们流离失所血流成河,所以钱运周总共只号召了寥寥数十名响应者。这样一支小队伍,不要说与雷雨田作对,更不要说对付政府军的围剿,就是遇上土匪也难免被一口吃掉。
因为东窗事发,一时无路可去,就像当年著名的林彪事件,那样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仓惶之中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最后只好落得机毁人亡的可耻下场。米增田提出投靠张家军,向坤沙寻求庇护,因为坤沙受到政府军围剿打击,损失较大,张家军高级军官基本上都是汉人,都是前国民党职业军人,所以坤沙收留他们的可能性是比较大的。
钱运周无计可施,被迫同意投奔坤沙。退一万步说,即使坤沙不肯容留他们,总不至于对他们翻脸,钱运周从前好歹还是张苏泉的长官,不看僧面看佛面。投靠坤沙成为这些阴谋败露的反叛分子的权宜之计。
他们连夜逃出美斯乐,经过交涉,对方一个军官同意让他们在满星叠外围一处地名叫回棚的山上暂住,何去何从等候坤沙决定。
4
许多人对我说,反叛者必死无疑。
说这些话的人显得支支吾吾,好像议论一件不该议论的事情。其实钱运周阴谋败露,危机并没有因此过去,金三角是个整体,战争与和平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所以金三角各方势力都围绕这个不安定因素而紧张活动起来。
前面说过,我与华人少年阿祥经过回棚时看见那里有个汉人村寨,门楣上都贴着传统的中国对联,但是仅仅几年前这里还是张家军的前哨阵地,筑有工事和地堡,而当年坤沙会见美国议员伍尔夫先生,向美国总统提出那个著名的毒品收购计划就在回棚山头上。我看见回棚除了这座幽静小村子,四周没有树林,有些低矮的灌木,其余都是光秃秃的红土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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