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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金三角 第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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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时光倒退将近二十年,这座大山除了乱石和灌木丛,连个人影也没有,钱运周和他的反叛部下就在这座荒山安营扎寨。历经沧桑,我想象这位年过半百的职业军人两鬓一定平添许多白霜,我想象他不可能不忧心如焚,就像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满头黑发。因为他是多方关注的焦点,是台风的中心,是关键人物,所以他的动向和态度就格外引人注目。

但是一个曾经加入叛乱的士兵——我得声明他已经得到赦免——悄悄告诉我,钱运周一直显得非常平静,好像一切结果都在意料中。他甚至多次对部下表示,如果不用打仗,避免流血,士兵和家属不被追究罪名,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可惜这些话已经不被接受,决定反叛者命运的已经不是他们的态度和立场,而是金三角政治、形势以及各方利益的共同需要。

命运的黑色阴影终于笼罩在他们头上。

汉人自卫队兵变消息被通报给政府,国防部发出指令,坚决消灭叛军,不使其流窜进山。但是令雷雨田深感棘手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坤沙同意接收钱运周,那么这场战争就势将演变成美斯乐与满星叠之战。金三角最大的两支汉人军队一旦兵戎相见,自卫队未必有取胜的把握,除了让外人坐收渔利外,这同室操戈结下的仇怨不知何时才能了结?

雷雨田登门拜访李文焕。李文焕患偏头疼,并有轻微中风迹象,他曾经是坤沙的老长官,在金三角沉浮数十年,当然谙熟个中三昧。他意味深长地打个比喻说:如果我是坤沙,我就会选择做个顺水人情,把钱运周当礼物送给最需要他们的人。投桃报李,换取将来的回报,而得罪邻居是件危险的事情。退一步讲,如果坤沙默许我们动手,他按兵不动,这也不失一种合作之举,可为中策。当然如果坤沙硬要收留钱运周,我们只好报告政府,说叛军逃进满星叠,请政府军进剿。我们决不能与坤沙开战,否则两败俱伤,这是下下之策。

两人相视一笑,不谋而合。政治就是交易,英雄所见略同。

最后还有一个不是障碍的障碍,那就是平息叛乱之后如何处置钱运周。钱运周是金三角国民党三朝元老,李国辉时代的开创人之一,对金三角汉人生死存亡立下过汗马功劳,据说这个问题令所有指挥官心情黯然。尽管他们个个都是军人,打了一辈子仗,在战场上不知道见过多少死人,消灭过多少敌人,他们还是对这些从前的生死战友心怀同情和敬重。因为钱运周毕竟是真正的军人,他们终究还是为了维护汉人军队的尊严和骄傲,为了不肯被打断脊梁骨才奋起反抗的。当然他们有野心,行为过激,但是谁又没有犯错误和过激的时候呢?这些人被消灭之后,谁还敢反抗政府的意志呢?

反过来说,反抗政府不就意味着战争吗?只有当脊梁骨打断之后,永久的和平才会来到。为了和平永久来临,为了子孙后代永久不流血,他们只好流着眼泪举起刀棒,自己打断自己的脊梁骨。

据说一切雄性动物的好斗本能皆出于雄性激素,所以只要劁掉也就是阉割它们的睾丸,就能使雄性动物安分下来。汉人自卫队的睾丸就是钱运周。

当下达围剿令时,连一向令人生畏的总指挥雷将军也动了感情,泪流满面。

5

一个月黑风高的金三角之夜,叛变分子像松软的沙丘一样彻底崩溃了。

各方力量都在对付叛乱的问题上利益一致地联合起来,共同行动,潮水般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包围回棚,叛乱分子的末日来临了。

一切的阴谋、争斗、屠杀、流血都在夜幕掩护下进行,就像东非大草原的斑马群遭到食肉动物肢解。枪炮响成一片,山头火光冲天,到处都是战场和屠场,叛军无处逃遁。等到天色终于放亮,天光四溢,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如往常一样从地平线上露出脸来,回棚枪声早已平息,山头空无一人,如同曲终人尽的剧场。只有空气中残留着浓重的硝烟和硫磺味,地上弹坑累累,火星未灭,到处散乱着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尸体还有体温,表明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一幕血腥杀戮的人生惨剧。

新闻界发布消息:击毙境外流窜武装毒贩若干,缴获毒品多少多少,云云。

自卫队传出非正式消息如下:叛乱顺利平息,叛乱分子若干已经击毙,考虑叛乱者从前有过战功,决定免于追究罪责,家属依照作战阵亡发给抚恤,不予歧视。等等。

坤沙集团则宣称:钱运周等人内讧,互相残杀,余众哄散,不知下落。

据说那些不幸的家属后来被同意上山收尸,他们找到的亲人尸体大都面目全非无法辨认,许多尸体已经被野狗啃得支离破碎。也有部分被铁丝捆住手脚,说明不是战死,而是屠杀。当然从根本意义上说,怎么死都一样,死亡本身并无差异。家属无处伸冤,也无冤可伸,谁叫你的男人或者儿子去当叛军呢?在金三角,生存的法则是,要么成功,要么死亡。

米增田的老婆抱着刚刚过完两岁生日的儿子小米来给丈夫收尸,她一找到丈夫尸体就干嚎起来,然后昏死在山头上,醒来之后就去撞树,幸好被人拉住没有死成。最后还是儿子的哭声提醒她记起责任,于是这位妇女擦干眼泪,埋葬丈夫,顽强地活下来并把子女抚养成人。1998年我在金三角看见这位令人起敬的汉人寡妇时,她已经是个满脸皱纹的干瘦老太太,像只掉光羽毛的鸵鸟蹲在美斯乐中学门口卖米豆粉。小米在我身后小声说,母亲每天早上三点钟就要起床推磨,煮米豆粉,十几年从未中断……

据说回棚山头成了所有遇害者亲属的禁地,只有一年一度清明节带上香蜡钱纸才可以去磕头。米团长的儿子小米长大以后自然也遵循这条规矩,拒绝走近那个方向,他们相信谁要是听见那些孤魂野鬼的哭声就要倒霉一辈子。

最后一个悬念是叛军指挥官钱运周下落不明,他好像被外星人掠走一样,遁入空气无影无踪。钱大宇说他和母亲找遍回棚附近每一座山头,每一条山沟,仍然没有踪影。这是个谜,活见人死见尸,一个活人被蒸发是不符合常情的。当然他基本上不可能逃走,也没有希望突围,所以从道理上讲他应该做了俘虏,被秘密关押在什么地方,或者即使被枪毙,遭极刑,也应该告知家属收尸呀!问题是他确实失踪了,没有下落,他变成一个问号长久地烙在生者心中。

我历来认为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悲哀。钱大宇说,他母亲瑞娜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这位前孟萨大土司的千金小姐一生都在饱受厄运折磨,战争频仍,家道中落,父亲贫困而死,丈夫谋反失踪。总之这一切灾难都与若干年前那支兵败大陆的国民党汉人军队闯入金三角有关。打个不大恰当的比喻,瑞娜一家好比偶然搭上国民党残军这艘破船的乘客,他们把命运交给船长,船长就是钱运周。现在船沉了,船长不见了,她该怎么办呢?

钱大宇说:“因为没有尸体,所以母亲心中始终存留一线希望,即父亲还活着,这是个残酷的希望,老人一生都为这个希望所折磨。”钱大宇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红了眼圈。我脑海中出现这样一幅撼人心魄的画面:无论天晴下雨还是电闪雷鸣,母亲瑞娜的眼睛都是半睁着的,虽然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她像老鼠一样警觉地说大宇你去门外看看,是不是你父亲回来了?或者老人根本就没有睡觉,她彻夜等待那个令人惊喜的时刻神奇般降临,就像几十年前那样,穿军装的丈夫轻轻敲响窗户,把她和孩子接走,远走高飞……

钱大宇说:“老人家眼睛早已哭瞎,哭了将近二十年,什么样的眼睛不会枯萎变形,被泪水锈蚀呢?”

我的眼泪猛然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种铭心刻骨的等待更伟大,更惊心动魄的爱呢?传说孟姜女哭长城,长城为之倾塌,她不过哭了几天几夜,可是这位母亲和妻子已经哭了整整二十年!在金三角,这样的母亲和妻子几乎到处都是,还有许多许多……

钱大宇终于要道再见,他要回曼谷“做生意”去了,我们分手时候像兄弟一样亲热拥抱。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以你现在能力,难道无法调查父亲的下落?”他摇摇头说:“我只能去做我应该做的事。历史是一本旧账,不该由我来清算,再说金三角至少有数百个公开和秘密的土洞,那是通往地狱的大门,没有人能够指望活着出来。”

我说:“在你心目中,你父亲,就是那个在金三角众说纷纭几经沉浮,让人莫衷一是褒贬不一的神秘人物钱运周,你如何评价?”

他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英雄!

一瞬间,我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一个伟岸的高大身影,这便是父亲,儿子心目中的英雄。我相信父亲永远活在儿子心中,这就足够了,父亲将在天堂或者地狱默默注视儿子走向一个新的世纪。所不同的是,儿子走上一条与父亲完全不同的道路,那是一条为捍卫人类神圣而战的正义道路,我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会为此欣慰。

需要郑重补充,我从金三角回国不久,中国新华社转引泰国消息,泰缉毒组织在金三角连续获得重大胜利,缴获海洛因和其它毒品达一百多万克,为近年来破获数量最大的贩毒案。消息没有详细披露破案时间地点,以及参加破案的有功人员,但是我宁愿相信这里面也有我朋友钱大宇的一份心血结晶。本书接近完稿时接朋友来信,告诉我钱大宇已经公开身份,不再从事秘密缉毒工作,所以聪明的读者不难猜到,那天晚上我在满星叠的惊险之旅,那个意外出现的神秘人物就是钱大宇。

我在中国为这个遥远的朋友默默祝福。

6

顺便说说,我与小米最后分手是在曼谷国际机场。他显得很着急,再次呼吸不匀,慌慌张张的样子,眼睛盯牢我的采访包,脸上有种孤注一掷的疯狂表情。他一再催促我去换钱,兑换泰币,我告诉他不用操心,我不会去兑币,因为我已经没有理由再花钱了。这时候他就显得很绝望,眼珠发红,有些像狼,或者像输钱的赌徒。可是他没有理由同我争吵,因为他早已经从我这里预支了比他全部薪水还多的泰币。

我本来还想同他谈谈什么,他却没有耐心,好像一门心思要从我这里讨回公道。本来我同丰先生并没有协议,一定要支付向导多少薪水,我体会丰先生的意思,多少给一点饭钱即可。像小米这样没有执照的“野导”,一月能挣下饭钱就不错了,何况他已经预支几千泰铢和天知道做了多少手脚的回扣。我想他毕竟才十九岁,从小失去父爱,家里很穷,我想到他那位在学校门口卖米豆粉的寡妇母亲,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在我的金三角之行中毕竟起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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