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后生崽挑着一担木柴进入了上官文庆的视线。
这个后生崽叫王海荣,他不是上官文庆要等的人。王海荣长得一表人材,却因为家穷,讨不上老婆。镇人的人家有点钱的都买柴烧,贫穷人家只能自己上山去砍柴。王海荣浑身被汗水湿透了,走到桥头时,他把肩上的担子放了下来,歇歇脚。他朝唐镇望了望,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过了桥就快到家了!”说完,他瞥了一眼坐在石头上的上官文庆,心里瞧不起这个侏儒,尽管他自己也是唐镇卑微的人,按沈猪嫲的话说,你王海荣长得再英俊,也还是给人家打长工的命。
他来到上官文庆面前,凶巴巴地说:“坐过去一点,那么小的人,还占着那么大的一块石头。”
上官文庆没和他一般见识,乖乖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了一个位置。王海荣舒服地坐了下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上官文庆闻到了浓郁的汗臭,他挤了挤鼻子,抽嗒了一下。他的这个动作被王海荣看在了眼里,王海荣伸手恶狠狠地在他的大头上拍了一下:“你这个三寸钉,还嫌我身上臭!”上官文庆不急不恼,微笑地说:“王海荣,你打得一点也不痛,你是不是再打一下!”王海荣又把手举了起来,上官文庆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他举起的手就垂了下来。
王海荣把脚上的草鞋脱了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把脚掌掰起来,仔细地看着。他的脚底起了几个血泡。上官文庆也看到了他脚上的血泡,轻声说:“一定很痛吧?”
王海荣没好气地说:“痛不痛关你屌事!”
上官文庆微笑着吐了吐舌头。
王海荣问他:“你一个人在这里做甚么?”
上官文庆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李红棠?”
王海荣慌乱地说:“你说甚么?”
上官文庆不再说话,他的目光在通往西边山野的小路上无限延伸,桔红色的夕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更加显得神秘莫测。王海荣捉摸不透他的心思,看看天也不早了,穿上草鞋,站起来,用力地拍了拍屁股,挑起那担木柴,踏上了颤颤悠悠的小木桥。
就在王海荣走后不久,上官文庆看到一个人从远处的山脚下走了过来。
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渐渐清晰的身影。
来人就是李红棠。
在上官文庆心里,她是唐镇最美丽的女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连唱戏的女戏子也没办法和她比。
李红棠是一个人回来的,看来又没有找到母亲。
没有戏唱的夜晚落寞凄清,唐镇人很早就关上了家门,吹灯拔蜡,上床消磨秋夜漫长的时光。铁匠铺里的打铁声有节奏地随着夜色渐深越来越响亮。除了胡喜来,唐镇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噪音。
李红棠很早地上了床。
她上床后不久就进入了梦乡。
冬子也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姐姐太累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没有终点,姐姐如果这样继续找下去,总有一天,她会累死在路上,冬子十分担心。
如果姐姐死了,冬子该怎么办?姐姐是他唯一的心灵的依靠。
冬子的情绪纷乱。想着姐姐时,脑海里还会出现那匹白色的纸马,它在黑暗的天空中飞翔,划出一道流星般的闪光……不一会,传来了姐姐的梦呓:“妈姆,妈姆,我看到你了,你不要走那么快,等等我——”冬子知道姐姐又梦见母亲了,他没有叫醒姐姐,如果叫醒姐姐,那样很残忍,姐姐在现实中找不到母亲,为什么不让她在梦中看到母亲呢?冬子也希望自己能够在梦中见到母亲,无论现实还是梦境,只要见到母亲,或者和母亲在一起,总归是美好的,可是冬子怎么也梦不到母亲,在这点上,姐姐要比他幸福,他做的都是噩梦!每天黑夜来临后,冬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恐慌,害怕噩梦的造访,这也是他久久不能入睡的原因。
现实和噩梦一样可怕。
冬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黑夜来临后,总感觉有什么莫测的事情会发生。事实上,夜幕下的唐镇的确在发生很多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事情。就在这个深夜,冬子灵醒的耳朵又听到了轻飘飘的脚步声。
他用被子蒙住了头,就这样,他还是不可抗拒那神秘的脚步声。他想唤醒姐姐,或者钻到姐姐香软温暖的被窝里,他没有这样做。
他心里又恐惧又好奇。
好奇心很快地胜过了恐惧,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
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窗门,一股冷风灌进来,他打了个寒噤。他的目光投向迷蒙的小街。小街上有几个黑呼呼的人影朝兴隆巷飘过去。这些神秘人是谁?冬子大气不敢出一口,怕被这些神秘的黑影发现,如果被发现,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彻骨的寒冷从他心底升起。
冬子不禁想起了那个晚上蒙面人抬的长条状席子紧裹的东西,如果被他们发现,他会不会也被席子裹起来抬走?冬子还想,那些神秘的黑影中,有没有父亲李慈林?他今夜又没有归家。
打铁声敲击着冬子的心脏。
那些神秘黑影消失后,冬子想关上窗门,重新回到床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是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冬子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常常为自己过人的聪敏的听力懊恼,总是会听到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这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他听人说往耳朵里灌水,不要让耳朵里的水出来,耳孔就会烂掉,烂掉后就会聋掉,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希望自己的耳朵聋掉,就把水灌进耳朵,还用棉花塞上,就是这样,他的耳朵也没有烂掉,还是能够敏锐地听到这个世界上很多细微的声音。
听到那悉悉索索的声音后,冬子的目光又好奇地在迷蒙的小街上搜寻。
他看到一个黑影把什么东西放在铁匠铺的木板门下面,那个黑影看上去不像是个大人,像个孩子,难道是上官文庆?如果是他,他一次次往返往铁匠铺木板门下堆放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上官文清是个古怪的人,冬子怎么也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他听到了击打火镰的声音。
不一会,他就看到了一点火星。
那个孩子就站在铁匠铺的门口,注视着那点火星变成了一团火焰。火焰照亮了孩子的脸!冬子心里惊呼:“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放火烧铁匠铺?”那个孩子看自己堆放在铁匠铺木板门下的火草燃烧起来后,就飞快地走了。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铁匠铺烧起来,可能整条小街的房子都会被大火吞没,小街上的房子都是紧密相连的。冬子知道这个道理!他大惊失色,不禁大声喊叫起来:“着火了,打铁店着火了——”
他的喊叫声在唐镇的小街上回荡。
李红棠被他的喊叫声吵醒,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她也看到了火。她也和弟弟一起叫喊起来:“着火了,打铁店着火了,大家起来救火哇——”
那火很快地被唐镇人扑灭了。
让唐镇人惊讶不解的是,铁匠铺外面起了火,里面的人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们没有把店门打开,出来扑火,而是继续若无其事般在里面打着铁。火扑灭后,人们对着那紧闭的木板门,听着那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一个个面面相觑。
铁匠铺子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是谁放的火?
人们的目标很快地转到了纵火者的身上。如果他们知道谁放的火,会把他装到猪笼里沉进姑娘潭里的。纵火的人是十恶不赦,这关乎整条唐镇人生命和财产的安全。
有人神色严峻地问冬子:“你晓得是谁放火的吗?”
冬子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看清楚。”
其实他心里知道纵火者是谁。
他不想说。不想让那个人死于愤怒的唐镇人手中。冬子心里十分明白,如果供出了那个人,那个人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的,他不想看到死人黯淡无光的脸,不想那个人从这个世界消失,这个世界本来就那么的令人绝望。
胡喜来没有觉得这天会有什么不同,心烦意乱的他也没有注意到小儿子胡天生情绪的变化。昨天晚上,他也去参加了救火,火扑灭后,有人怀疑是他放的火,因为他曾经在铁匠铺门口扬言要一把火烧了铁匠铺。他激愤地手指着天,大声说:“我对着天发誓,如果是我放的火,不要你们动手,我全家都会死光光!”大家相信了他的话,放过了他。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打铁声还是不停地刺激着他衰弱的神经。他心里恶狠狠地说,那把火怎么就不把打铁店烧了呢!整个晚上,他没有入眠。
晌午时分,胡喜来在忙着准备中午的食材,胡天生溜出了小食店。
他来到铁匠铺的门口,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紧闭的店门。他想起这些日子里,父亲简直是发疯了一般,动不动就发脾气,打他骂他,这个铁匠铺是罪魁祸首,他恨这个铁匠铺,恨铁匠上官清秋。
这时,有个人摸了摸他的头。
胡天生回过头,仰起脸,看到一张惨白而粉嫩的脸。
这是李公公的脸。李公公的脸上挤出了惨淡的笑容,他怪里怪气地说:“孩子,你喜欢吃蛇糖吗?”
胡天生不像冬子那样害怕李公公,他像唐镇很多人一样,对李公公有种朴素的好感,因为李公公请大家看的一个月的大戏,那一个月里,胡天生每天晚上早早地端着矮板凳,到李家大宅外面等待大戏的开唱。他特别崇拜李公公,如果能够像他那样,请唐镇人看戏,住着那么大的豪华宅子,受着大家的尊敬,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那该有多好哇。他甚至想,如果李公公能够介绍他去做太监,他会欣喜若狂的,一家人也会跟着他享福,他父亲胡喜来也不用为了养家糊口劳心劳肺了。
胡天生也朝李公公笑了笑:“喜欢!”
李公公伸出手,在白袍里掏了掏,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了胡天生:“孩子,蛇糖就在这里,你拿去吃吧!”
胡天生接过了小纸包,他的心情顿时有了变化,眼睛里闪动着快乐的色泽。他仰慕的李公公竟然给他蛇糖,这意味着什么?平常要想吃一块蛇糖是多么的困难,他那小气得出屎的父亲万万不可能给他钱敲蛇糖吃的,每次看到卖蛇糖的老头,在给别人敲蛇糖,他的心都会碎掉。有一次,胡天生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偷了父亲的一个铜钱去买蛇糖,结果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差点把他的屁股打得不会屙屎,疼痛了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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