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哈丁出席的第二次理事会,如果众理事和已离去的多闻大人之间、几次非正式的谈话不算在内的话。然而市长心知肚明,至少还有一次——甚至两三次——会议,他根本没有受到邀请。
而且看样子,要不是为了最后通牒,他连这次开会的通知都不会收到。
不论怎么看,这明白就等于是最后通牒;尽管图文并茂的文件中,表面上读起来好像是两地领袖间友善的彼此问候。
哈丁用心翻阅。文件由一段极其浮夸的问候语开头:“圣贤哲睿安纳克瑞昂国王陛下,致挚亲手足、百科全书第一基地托管理事会主席皮忍博士”,更形豪奢的结尾,则是一个由极其复杂的图案构成、巨大而五彩缤纷的玺印。
但它毕竟还是最后通牒。
哈丁道:“本来时间就不多——只有三个月;但时间虽少,我们还是白白浪费掉了。这玩意儿只给我们一个星期。要怎么办?”
皮忍蹙眉忧道:“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完全令人难以置信。就在多闻大人向我们担保皇上和帝国立场的同时,他们竟公然采取这种激烈手段。”
哈丁精神一振:“我知道了。你把那所谓的‘立场’告诉安纳克瑞昂王了?”
“对——在提案表决、并经理事会一致同意通过之后。”
“什么时候表决的?”
皮忍端起架子:“我不认为什么事情都得让你知道,哈丁市长。”
“好罢,反正我也没兴趣。只不过我的看法是,你那通外交书函,关于多闻大人对当前局势的可贵贡献——”他嘴角微扬,摆出一副不屑的笑脸:“乃是这通小小友好致意的直接成因。要不然他们也许会拖个一段时间——只是想到理事会的态度,我不认为多出这段时间对极星能有什么帮助。”
亚特·福尔汉姆道:“哈丁市长,你是怎么推断出这个了不起的结论?”
“方法很简单,只要用点以往不受重视的小东西,也就是常识。你们都知道,人类知识当中有门学问叫符号逻辑,用来厘清人类语言之中的枝芜错杂和混淆散乱。”
“那又怎样?”福尔汉姆道。
“我应用在某些事情,以及眼前这份文件上。我自己倒用不著这么麻烦,因为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对五位自然科学家来说,用符号可能比用文字来得容易解释。”
哈丁由腋下挟著的文件夹中抽出几张纸,摊在桌上:“对了,这不是我自个儿做的;你们可以看到,署名的分析员是逻辑部的马勒·候克。”
皮忍躬身向前,以便看得清楚些。哈丁续道:“不用说,安纳克瑞昂的来信是个简单题目;因为写这封信的人是行动派、而非舞文弄墨之辈,很容易就能精简而得到一个单刀直入、斩钉截铁的声明。你们看到的符号表示形式,粗略翻译成文字,可以这么说:‘一周之内交出我所要的,否则我就自己动手。’”
一片死寂中,五位理事快速浏览过报告;最后皮忍坐下,不安地清清喉咙。
哈丁道:“没有漏洞罢,皮忍博士?”
“看样子没有。”
“很好。”哈丁换了几张纸:“现在你们眼前的是帝国与安纳克瑞昂条约的副本。——顺便一提,签约的皇家代表正是上礼拜还在这儿的多闻大人。——而这份是符号逻辑分析。”
条约长达五页,印刷精美,而分析报告只潦潦草草写了不到半张纸。
“如各位所见,条约内容的百分之九十,经过分析之后毫无意义。最后可以用下面这种有趣的方式总结:
安纳克瑞昂对帝国的责任:无!
帝国对安纳克瑞昂的权力:无!”
理事们再次焦虑地循著逻辑推理,回头小心检查那份条约;而当他们看完时,皮忍面露戚容道:“看起来是对的。”
“那么你同意,这份条约什么也没有;只不过是安纳克瑞昂宣告其完全独立,而帝国承认现实罢了。”
“似乎是的。”
“那你以为安纳克瑞昂会不了解状况,而不急于强调其独立地位——所以不消说,他对任何来自帝国的威胁都会产生反感;特别是帝国的恐吓显然无法兑现,否则不可能容许安纳克瑞昂独立。”
“可是,”汤玛兹·舒特插口道:“哈丁市长要如何解释多闻大人保证的帝国支持?那些话看起来——”他耸耸肩:“呃,相当令人满意。”
哈丁坐回椅子上:“你知道,这是整件事情里头最有趣的地方。我得承认第一次和多闻大人会面时,心里把他看做是个超级大驴蛋——但事实证明,他是个高明的外交家,而且极其聪明。我自作主张录下了他所有的发言。”
一阵骚然,皮忍吓得张大嘴巴。
“怎么了?”哈丁诘道:“我晓得是有违待客之道,也不是所谓绅士所应该做的;而且如果让大人捉到,事情就不好玩了。不过他没捉到,我也录了音,事情已经做了。我把录音同样送给候克分析。”
伦丁·克拉斯特道:“分析报告呢?”
“这,”哈丁答道:“就是有趣的地方。三份文件中最难分析的,恐怕就是这个了。候克连续工作了两天,去除所有不相干的言语、空洞的胡话、没有作用的条件限制——直说,就是废话——之后,他发现什么都没剩下,每句话都删掉了。
多闻大人,各位,在五天的讨论当中,说的全是他妈的屁话,而你们全没发觉。这就是你们英明伟大帝国的保证。”
最后一句话说完,桌上就像引发了一颗强力臭弹,造成有史以来最大的混乱。
哈丁不耐地等大家静下来。
“所以,”他下结论道:“当你们发出恐吓——实际上就是这个意思——说帝国会对安纳克瑞昂有所作为,你只是惹恼了深知内情的国王。不用说,他必须立即行动以维护尊严,于是最后通牒就来了——现在回到最初的话题:只剩一个星期了,要怎么办?”
“看样子,”玛芝道:“我们别无选择,只好让他们在极星建立军事基地。”
“这点我同意,”哈丁答道:“只是要怎样做,才能一抓到机会就把他们踢出去?”
亚特·福尔汉姆急急扯动自己的胡子:“听起来你好像下定决心要用武力对付他们。”
“暴力,”哈丁立即反驳:“是无能者最后的庇护所。但我绝不愿意张开红毯擦亮家具欢迎他们过来。”
“我还是不喜欢你做事的方式,”亚特·福尔汉姆固执道:“这种态度很危险;尤其是我们注意到最近为数颇多的群众和你的提议相唱和,使得情况更加危险。我也可以告诉你,哈丁市长,理事会对你最近的活动并非一无所悉。”
他停下等其他人表示同意。哈丁耸耸肩。
福尔汉姆继续道“若是你鼓起市民暴动,无异于自取灭亡——我们不容许此事发生。我们的决策只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百科全书。不管决定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必须衡量是否影响百科全书的安全。”
“那么,”哈丁道:“你的结论是,我们得继续唇枪舌剑的口舌之争,而什么事都不做。”
皮忍苦著脸说道:“你已经说明了帝国帮不上我们的忙,虽然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如果需要妥协——”
哈丁顿觉好像置身恶梦,急速飞驰却漫不著边:“没有什么妥协!你难道看不出来,所谓军事基地只是下流的鬼扯淡?侯·罗吉克告诉过我们安纳克瑞昂的真正企图——就是完全归并到他们的封建制度下,划封采邑,建立农奴领主的经济关系。我们用核能来虚张声势只能挡得一时,他们早晚会动手!”
哈丁说到激动处愤而起身,余人纷纷矗立以应——只有乔德·法拉安坐不为所动。
乔德·法拉缓缓说道:“各位先生请都坐下。我觉得大家离题太远了。得了,哈丁市长,不必做出一脸火大的样子;这里没有谁要当叛徒。”
“你可得好好给我证明!”
法拉温面笑道:“你明知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现在听我说!”
法拉的锐利小眼半合半张,圆润的双颊微微渗汗:“看来没什么好隐瞒的。理事会己经决议同意,当六天后轮回屋开启,安纳克瑞昂问题的真正解答会在那时揭晓。”
“这就是你的锦囊妙计?”
“对。”
“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什么事也别做,只要静心等候,完全信赖轮回屋里到时会有个神仙跳出来高喊‘刀下留人!’?”
“撇开你的情绪字眼不提,就是这个意思。”
“好厉害的龟缩大法!说真的,法拉博士,这是天才级的笨主意,智力稍逊的人根本想不出来!”
法拉笑得宽容:“你挖苦人的本领愈来愈高了,可惜场合不对。让我们实事求是;我想你还记得三个星期之前的争论中,我对轮回屋的看法。”
“是,我记得。我不否认在逻辑推演之下,你的主意也不能算烂。你说——我说错的时候纠正一下——谢尔顿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理史学家,于是乎,他可以预见我们眼前的困局和难题,再于是,他建了轮回屋,伏下一条妙计以便我们藉此脱困。”
“正是我的本意。”
“如果我告诉你,过去几周以来,我下了很大工夫研究这个问题,不会吓著你吧?”
“受宠若惊之至。有结论吗?”
“结论是需要一点纯粹推理,一点点常识。”
“譬如说?”
“譬如说,如果他预见了安纳克瑞昂的混乱,为何不把我们放在比较接近银河中心的其他星球?大家都知道,谢尔顿计诱川陀的公安委员下令在极星建立基地,但是理由何在?既然他能预见此地的交通线中断,孤立于银河之外,受强邻胁迫,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在这里?尤其我们的孤立无助是由于缺乏金属,那是最重要的原因!再说如果他预见了这些事,为何不事先警告第一代移民好让他们准备?总好过干耗时间,就像你们现在所做的一样,等事到临头才开口。
还有别忘记这点。就算他那时可以预见我们的问题,我们现在一样可以看见;因此,如果他在那时可以预见解决方法,我们现在应该也能见到。毕竟谢尔顿又不是魔术师,没有什么脱困技俩是他能看见而我们不能的。”
“可是,哈丁,”法拉提醒道:“我们没看见。”
“你们没去尝试,一次也没试过!首先,你们完全拒绝相信有危机存在,然后你们把希望寄托在对皇帝的盲目崇拜之上,现在又转而寄望谢尔顿!从头到尾你们只是一成不变地仰赖权威和过去,从来不想倚靠自己。”
他的双拳陡地握起:“这是种不正常的心态!每当你的自由意志和权威对立质疑之时,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逃避。看起来你们似乎从不怀疑,以为皇帝一定比你有力量,谢尔顿一定比你更聪明。这是不对的,你没看出来吗?”
为了某些理由,没有人打算吭声。
哈丁续道:“不只是你们,整个银河都一样。皮忍听过多闻大人对科学研究的看法。多闻大人认为当个好考古学家的不二法门,乃是遍读古往大师的著作——而那些人数百年前便已作古。他还认为解决考古难题之道,在衡量不同权威的意见,而皮忍听了毫无异议。你们没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吗?”
他的声调彷佛在恳求。
但仍旧没有回答。他续道:“你们几个、以及极星上的半数人民是一样的差劲!干坐在这儿,把百科全书看作一切的一切,把科学的极致当作过往资料的汇整——那是重要没错,可是难道就没别的事好做了吗?世界在退化、在遗忘,没瞧见吗?边区失去了核能动力,仙女座丙的核能电厂因修护不当而熔毁,帝国首相却抱怨核工技师难求。怎么解决?训练新人吗?没有!他们反而限制核能!”
他再三质问:“没看出来吗?整个银河都出了问题,那是种怀旧崇拜,是一种退化,一池死水!”
他一个个看过其他人,而对方还以凝视。
法拉第一个回过神来:“神秘思想在此刻帮不上忙,让我们现实一点。谢尔顿能够利用简单的心理史学技术,寻得未来历史的走向;这点你否认吗?”
“不,当然不了。”哈丁叫道:“但我们不能靠他来解决问题。他最多只能指出问题所在,就算也有解决的方法,还得靠我们自己去做;他不能替我们做。”
亚特·福尔汉姆忽然开口:“你什么意思?‘指出问题’?我们知道问题何在。”
哈丁反面怒视叶某:“你自以为知道?你以为谢尔顿所关心的只有一个安纳克瑞昂?我不同意!版诉你们!各位,到目前为止,你们当中没有任何人、对事实真相有一丝半点的概念!”
“这么说你有概念罗?”皮忍恶声问道。
“没错!”哈丁跳起来掀开椅子,眼神冷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确定,就是整个形势暗流汹涌,实情远比我们讨论至今的任何事都要重大。你们扪心自问:为什么基地的第一代移民当中,除了阿路林以外,没有一个真正优秀的心理史学家?而他却极力避免让学生学到基本知识以外的东西。”
片刻沉默后,法拉道:“你说,为什么?”
“也许因为心理史学家能够很快掌握全局,而脱离谢尔顿的控制。于是乎我们只能跌跌撞撞,隐约看到一点事实,那正是谢尔顿所希望的。”
他厉声笑道:“再见了,各位!”
哈丁掉头大步迈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