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一怔之下,立时转过身来,发现怪老头子的双眼,直视著天花板,神色惘然
。看来刚才那两句话,他根本不是对原振侠讲的,只是在自言自语。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接口才好。
怪老头子双手发颤,举起来,掩住了脸,喉间发出了一阵抽噎声来。
怪老头子的行动,和他所发出的声音,足可以令人知道他的内心痛苦莫名。
原振侠在震动之余,心中“啊”了一声,这老人,他曾杀死过自己的儿子!
如果眼前的老人是普通人,原振侠一定不会想到旁的方面去。可是那怪老头子,无
论从那方面来看,都是一个医生,那么他的话,就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理解。
譬如说,他的儿子生了病,由他来医治,而结果不治,那么,也可以说是他杀了自
己的儿子。更有可能,在医治的过程之中,他曾犯过错误,导致他儿子的死亡,那也是
一样的情形。
在心理上,他会认为他杀了自己的儿子。
另外还有可能是,怪老头子在强力的药物治疗之下,起了幻觉,把一件根本没有发
生过的事,当作发生过。
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原振侠在未曾确切知道之前,自然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
而就在这时,怪老头子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他仍然用手掩著脸,呜咽的语声,自
他的指缝之中迸出来:“我不能不杀他,不能不杀他!”
这两句话,原振侠是听得清楚的。接下来,又有几句话,由于他一面抽噎,一面说
著,所以全然听不清楚。
原振侠听了那两句话,心中更是怵然。因为从这两句话听来,他不像是甚么医治过
程中杀了人,而是故意的谋杀,只不过当时的情形,是“他不能不杀他”而已!
原振侠来到了床边,低声叫著:“厉老先生!厉老先生!”
怪老头子停止了抽噎,刹那间静了下来,静得原振侠认为他几乎没有呼吸了,才又
听得他的声音:“刚才我在自言自语,你当作甚么也没听到吧!”
原振侠又怔了一怔,在当时的情形下,他实在不能做甚么。
对方是一个垂死的病人,就算他真的曾杀过自己的儿子,也是无法追究的事情了。
他只好答应著,走出了病房。
虽然以后几天,再也没有听得怪老头子提起甚么儿子的事来,但是原振侠心中,始
终存著一个疑团。
这个疑团,也没有存在多久,就解开了。那是两三天之后,那三位女士,又一起来
探访她们的父亲之后的事。
三位女士显然都已嫁了人,而且各有自己的家庭。可是她们每次来,都是一起来的
,这次也不例外。
当她们离开之际,原振侠在医院门口,遇见了她们,想起了怪老头子那天的话,就
叫住了她们,问:“厉老先生有一个儿子──你们的兄弟?”
原振侠才问了一句,那三位女士陡然之间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真令得原振侠莫名其
妙,问起她们的兄弟,而这个兄弟,又有可能是给她们父亲杀死的,那有甚么可笑的?
原振侠也不知道,如何去制止那三位女士的狂笑,他只好等著。一直等到她们总算
停住了笑声,其中一个才道:“老头子想儿子想疯了,他只有我们三个女儿,哪里来的
儿子!”
原振侠“啊”地一声:“可是……可是他说……”
他在考虑,是不是要把那怪老头子的话讲出来,因为那毕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可
是就在他犹豫间,另一位女士已经道:“他还说,他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是也不是?”
还有一位道:“他终于对人讲了,那么多天才讲,真不容易!他不想住头等病房,
就是为了好向别人讲他这件事,天晓得谁会听他的?”
原振侠不禁啼笑皆非:“三位的意思是,根本没有这回事?”
三位女士道:“他也一本正经地对我们说过,那时我们的母亲还在。母亲就骂他是
神经病,想要儿子想疯了,胡说八道。”
原振侠大大吁了一口气,疑团消散,他又问:“厉老先生……曾是一个医生?”
三位女士又互相望著,现出了十分滑稽的神情来,用夸张的声音反问:“医生?”
原振侠怔了一怔,看得出这三个女儿,对她们父亲的了解,连表面程度都不够。
对于这一点,原振侠实在无法掩饰对她们的不满:“厉老先生是一个很有资格的医
生,他曾在德国留学,攻读医学,你们应该知道这一点。”
三姐妹互相望著,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样,纷纷道:“留学?”“在德国攻
读?”“医学?”就像是她们从来也没有听过那些名词一样。
接著,她们三人又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原振侠的心中实在十分疑惑,做女儿的,对父亲再不了解,也不可能到达这种程度
的。
而看来,这三位女士的动作神态,虽然夸张一点,可又绝不是伪作出来的。这其中
,自然大有蹊跷在!
他定了定神,问:“那么,厉老先生是干甚么的?”
三位女士异口同声答:“他?甚么也不干!”
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甚么也不干,那么,何以为生?靠甚么来生活?”
三位女士又笑了起来,一个道:“医生,靠祖产,祖上有产业,你明白了吗?”
原振侠摇著头:“不明白,我不明白何以你们对自己的父亲,知道得那么少?”
三位女士一怔:“少?轮到我们不明白了。你说的关于他的一切,我们听来像天方
夜谭一样!”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至少,你们应该听他讲过德语,就该知道他到过德国!”
三人一起摇头:“他极少和我们讲话,小时候,我们对他的印象是,他只是躲在乡
下那幢古老大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角落中。你当然知道,乡下的屋子大起来,可以大
得吓死人,哪像现在,有几间房间,就算是花园洋房了!而我们家的房子又特别大,他
躲在一角,谁也见不到他,还讲甚么话?”
原振侠心想,原来厉大猷不是到年纪老了才怪的,年轻的时候,已经是怪人了。
他又问:“那么你们的母亲呢?难道令堂不向你们提及厉老先生的事?”
三姐妹中的大姐摇著头:“我妈妈也很少见到他,她是乡下一个贫家女儿,忽然厉
家少爷──就是我爸爸,派人来提亲,那还有甚么话说的,当然就千情万愿,嫁了过去
。厉家在乡下十分有钱,我祖父又故世得早,财产全由我爸爸掌管著,我母亲日子当然
过得丰衣足食,可是我爸爸不怎么见她。母亲倒是经常对我们……”
她说到这里,另一位女士打断了她的话头:“这些家里的事,不必对人家说了!”
原振侠忙道:“不,不!知道病人的情形越多,对病人越有帮助!”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心中不禁暗骂了自己一声“卑鄙”。
虽然他说的话,是毋容反驳的,但是他自己心中雪亮,这时自己不断地追问,只是
对这位看来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厉大猷先生,有了好奇心,想知道更多一点有关他的事而
已。
他这样讲了之后,三姐妹沉默了片刻,大姐才问:“老人家的病,已经没有希望了
,是不是?”
原振侠叹了一声,又摊了摊手:“是的,只不过在拖日子而已!”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三姐妹并没有甚么悲戚的表示,只是互望了一眼。
原振侠又想追问,可是又觉得,这有点像故意在打听人家的隐私,是以一时间不知
如何开口才好。
幸而那三位女士的发表欲相当强,不等原振侠再问,大姐就道:“我母亲在我们小
时候,常形容她见老头子的次数少。说是有三年,冬天特别冷,她替父亲送被子去,就
有了我们三姐妹。”
原振侠听了,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惊愕好,夫妇之间见面少到这种程度,也算是
罕见的了。
自然,在以前,乡下的豪富家庭之中,可能有这种情形发生,但通常都是男方另外
有了堪眷恋的女人,才会这样。但是听来,厉大猷的情形,却又不是这样。
原振侠再问:“令尊……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在大屋的一角?”
大姐道:“是啊,我们母亲去世很早,他也没有续娶。后来离开了乡间,来到大城
市,那时我们三姐妹还要人照顾,他就雇了人来照顾我们。造了一间大屋子,他就躲在
屋子的三楼,也不让我们上去,连吃饭,一家人都是不在一起吃的。”
这种情形,除了说明厉大犹是一个性情极其孤僻的人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可
是从这十来天,原振侠和他接触的情形看来,厉大猷怪是有点怪,但也绝不是如此孤僻
的人。
他迟疑了一下:“他的脾气,现在好像随和多了?”
三姐妹一起点头:“是,自从我们都嫁了人之后,他也老了,多半感到寂寞。所以
我们有时回去看他,他也肯和我们说话,不过……几年前开始,又胡言乱语,说他本来
应该有一个儿子的,可是他自己却把儿子杀死了,真是胡说!”
三位女士中,年纪最轻的那个道:“妈也说过,当她生了我,我满月的时候,她去
给爸爸看,爸爸知道又是一个女儿,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呆了片刻,才道:‘我本来有一
个儿子的……’当时,妈也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只当爸在想儿子,而自己的肚
子又不争气,所以低著头,半句话也不敢说。后来当我懂事了,她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还对我们说,女人的肚子,最要争气,要会生男孩子……”
原振侠不等她再讲下去,就打断了她的话头:“这样说来,令尊说他有一个儿子的
事,不是几年前才开始,是早已这样说过的了?”
三姐妹对这件事,突然紧张了起来,一致道:“不管他怎么说,绝无此事!我们的
父亲,只有我们三个女儿,没有别的孩子!”
当她们这样说的时候,甚至于可以说神色十分凝重。大姐忽然对其他两个道:“是
不是爸快死了,有人存心不良,想假冒他的儿子,好分他的遗产?”
另外两个更加紧张起来:“有可能,我们得赶快找律师去研究一下!”
原振侠听得她们三人,忽然谈论起厉老先生的遗产来,而且又如此紧张,他自然插
不上口。而三位女士一想到遗产,也顾不得再和原振侠讲下去了,一起匆匆上了车。
原振侠叹了一声,心中暗暗好笑,真想追上去告诉她们不必紧张。因为厉大猷虽然
说他有一个儿子,可是这个“儿子”早已被他杀死了,早已死了的人,是绝不会和她们
抢分遗产的!
当然,原振侠后来并没有这样做。经过这次谈话,原振侠对怪老头子,又有了多一
点了解。可是在以后的日子中,原振侠好几次,有意要想在怪老头子自己的口中,多得
知他一点事,厉大猷却绝口不言。
而厉大猷的病情越来越坏,原振侠也知道了,他的三个女儿每次到医院来,总是一
起来的原因。并不是她们三姐妹的感情特别好,而是她们在互相监视。
因为厉大猷虽然危在旦夕,可是却还没有立遗嘱。三姐妹为了遗产,各怀鬼胎,唯
恐有哪一个如果有单独面对老人的机会,就会把遗产多得了去。
原振侠知道了她们的心意之后,对她们相当鄙视。有一次,当三姐妹在病床前,又
提出了要厉大猷立一张遗嘱,厉大猷闭目不答之际,原振侠忍不住道:“就算没有遗嘱
,你们三位是他唯一的亲人,将来遗产一定由你们三人均分,何必再逼他?”
大姐闷哼了一声:“他没有遗嘱倒好了,可是管家说,前两年,他曾约了一个姓关
的律师,到家里来过几次。只怕他已经有了遗嘱,便宜了不相干的外人!”
原振侠更加反感:“那你们更不该逼问他,他有自己处理财产的权利!”
年纪最轻的那个忽然说道:“那个一直和爸在一起的大保险箱──”
三姐妹和原振侠,是在病房的一角,低声谈论著的。那时,厉大猷闭著眼,完全像
是甚么知觉也没有一样。
可是他三女儿这句话还没有讲完,病床之上,突然发出了极可怕的声音来。原振侠
忙向床上看去,看到厉大猷竟然挣扎著想要坐起身来,灰败瘦削的头脸上,青筋突起,
样子可怕之极!
厉大猷不但满头满脸全是青筋,而且,手还剧烈地发著抖,指著他的三女儿,双眼
睁得极大。看他的情形,分明是在盛怒的状态之中,有甚么话要责问他的三女儿。可是
他的身体,又实在太虚弱,所以除了用发颤的手指指著,和不住地喘气之外,甚么都不
能做。
那时候,在他身边的一个护士也吓坏了,连忙去扶他,想把他颤动的身子按下去。
但是厉大猷却挣扎著,坚决要坐起来,护士没有法子,只好扶著他坐了起来。
当他勉强坐起来时,他全身的骨节,都在发出“格格”的声音来。那种发自一个垂
死老人体内的异声,听了真使人感到死亡之神,已经直逼而来!
原振侠也忙到了病床旁,在他的背上敲著,示意护士也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