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互望著,神情又是惊愕,又是惶然,显然她们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甚么。
这时,原振侠也只以为,老人家听到了三个女儿在他的病床之前,公然讨论他的遗
产而生气──这是垂死老人的通常反应。
过了一两分钟,厉大猷才缓过了一口气来,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有……
一个大保险箱?”
三女儿指著自己的心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厉大猷的声音,听来短促而凄厉,简直像是用哨子吹出来的一样:“说!”
原振侠心里想:父亲和三个女儿,曾住在一间屋子里,女儿知道父亲有一只大保险
箱,那也不算甚么,何以老人家忽然生那么大的气?
在原振侠思索时,厉大猷又尖声叫了一下:“说!”
三女儿忙道:“是……我说,我说!有一次,我上三楼去……你在午睡……我当然
看到了那个……放在你床边的大保险箱。”
厉大猷的神情更加可怖:“你……你……我不准你们上三楼……你去……干甚么?
”
三女儿被他父亲逼问得几乎哭了出来:“爸,那是好多年之前的事,我早忘记为甚
么要到三楼去了!”
厉大猷急速地喘起气来,喘了好一会才停止。
原振侠示意护士让他躺下去,可是他却不肯,指著原振侠,一面喘气,一面道:“
你们听著,在这里的人……全都听著……全都……”
原振侠道:“有甚么话,慢慢再说!”
在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接下来厉大猷所说的话,真令得他目瞪口呆!
厉大猷先是用力摇著手,表示他有话要说,而且非现在就说不可。接著,他声音尖
利,道:“我那……只保险箱……和保险箱中的……的……”
那保险箱中有著甚么东西,他似乎十分难以说出口来。“的”了很久,身子猛烈发
抖,一口气缓不过来,看来像是就此要咽气一样。
这时,三位女士紧张之极,一起在床前,望著她们的父亲。
原振侠知道,这三位女士,对父亲根本没有甚么感情。这时她们这样望著老人家,
绝不是关心老人,而是关心那口大保险箱中,有著甚么金银财宝,和他准备如何处理而
已。
正当原振侠这样想著的时候,老人一口气又缓了过来,说出了一句令他绝不能相信
自己耳朵的话来。
老人还是没有说出保险箱中的是甚么,他只是努力把一直指著原振侠的手指,离原
振侠更近了些,尖声道:“我把那保险箱……送给你,一切都归你全权处理!”
接著他又道:“你们听到没有,那口大保险箱和箱中的……的……全属于他所有!
”
这两句话一出口,不但原振侠错愕之极,那三位女士更是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原振侠陡然一震之后,用力摇了摇头。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卷入了厉大猷的遗
产纠纷之中。
他在几秒钟之后,就定过神来,忙道:“厉老先生,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的!”
厉大猷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可怕的声音来。颤抖的,瘦得只剩骨头的大手,一下子
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手是冰冷的。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在感觉上,就像是被甚么鬼怪
抓住了一样。
厉大猷抓住了原振侠的手,又道:“我那口大保险箱是属于你的,这是我的遗嘱。
现在有证人……听到我这样说……我还会通知律师……正式……正式……”
他讲到这里,已再也没有法子说下去,只是喘著气。原振侠向那三位女士望去,只
见那三位女士都对他怒目而视。
原振侠心中,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真可以说是无辜之极了。他忙道:“三
位,你们放心,令尊的东西,我绝不会要,当然归你们所有!”
在三位女士还在回味著原振侠的话,考虑是真是假之际,厉大猷再次尖叫:“不,
那是你的!是……你的……是我……”
厉大猷叫到这里,显然已超过了他体力所能支持的极限,身子一阵抽搐,双眼向上
一翻。原振侠忙道:“快,准备注射器!”
急需应用的药品,就放在病房中,护士立即准备好。原振侠提起注射器,将药物注
射进老人的手臂之中。
老人总算不再翻眼,眼皮垂了下来,护士将他的身子慢慢放了下来。
原振侠看看暂时情形不会有甚么恶化,才吁了一口气,向三位女士作了一个手势,
示意她们离开病房。
走到了走廊的一端,虽然他心中只觉得事情荒唐可笑,但他还是十分正色地道:“
甚么大保险箱,小保险箱,我绝对不会要的,你们请放心!”
三位女士直到此际,才算心头落了一块大石,不约而同地一起松了一口气。
原振侠又道:“从此之后,请你们也别再在老人家面前,提起遗嘱遗产的事了!”
三姐妹一起苦笑,大姐道:“原医生,你不知道,爸爸……初到这里时,还有不少
祖产。可是……坐吃山空,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我们三姐妹替他东挪西借,垫进去了
不少,这大保险箱是我们唯一的指望……”
原振侠听到这里,几乎想要呕吐反胃了,忙一挥手:“行了,还是你们的指望,别
再多说了!”
大姐这才讪讪地住了口,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是却又掩不住心中的高兴。
在那次之后,厉大猷的情形更坏,很少讲话。即使他在勉强有精神,可以讲话的时
候,他也绝口不再提那口大保险箱的事。
原振侠自然更不会提,因为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当真放在心上。
又隔了若干天,原振侠和另外两位医生会诊厉大猷。三位医生心中都在摇头,可是
厉大猷那天,精神又特别好。
三位医生十分偶然地提到了一个医学上的问题,有了一些争执。他们偶然提到的话
题,是“试管婴儿”。
一个医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闲闲地便说了一句:“现在所谓试管婴儿,这一个名
称其实是不对的,其实还是母体婴儿。”
那医生道:“把卵子自母体中取出来,使精子和卵子在试管之中结合。然后,又把
受了精的卵子,移植回母体的子宫中去,让受精的卵子,仍然在母体的子宫内发育成长
,再通过正常的生产程序生产出来,这难道就可以把婴儿称为试管婴儿了?”
原振侠也参加了讨论:“这名称的确值得商榷。可是,生命最初的形成,却又实在
是在试管之中完成的,似乎也可以这样称呼。”
那首先提出问题的医生道:“如果婴儿一直发育成长到成为正式的生命,我的意思
是,到他可以用他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气,就像胎儿离开了母体之后的情形那样之前,全
是在试管中度过的,那这个名称才正确。”
另一个医生笑了起来:“这是人类的理想之一,将来,生命,下一代的生命,全从
培育器中培育出来。女人可以不必怀孕,不必再受分娩的痛苦,不会因为怀孕分娩而影
响女性美妙的线条。哈哈哈!这多美妙,只不过,这不知是多少年以后,将来的事情了
!”
当他们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躺在病床上的厉大猷,发出了“哼”的一下冷笑
声来。
那刚才打著哈哈的医生,还笑著问:“厉老先生,我说得不对吗?”
这些日子来,医院中的医生,都知道“怪老头子”医学知识之丰富,绝不在专业医
生之下,所以对他都相当尊重。但当时,那医生这样问,自然也不会有真正向厉大猷请
教的意思在内,只不过是顺口说说而已。
因为所谓“试管婴儿”这种医学上的突破,还是近年来的事。就算厉大猷曾攻读过
医学院,那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在三、四十年之前,那种情形,是想也不会有人去
想及的,厉大猷当然不会有甚么意见发表。
可是,在那位医生一问之后,厉大猷却道:“哼,只是将来的事吗?”
他这句话,自然是针对那医生刚才的那番话而说的。
那医生立时笑道:“不是将来的事,难道是过去的事?”
厉大猷没有再说甚么,闭上了眼睛,只是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屑的神情,
却是人人都可以看得出来。
那医生年纪轻,有点不服气,还想再说甚么。可是原振侠却作了一个手势,阻拦了
他。
那两个医生离去之后不久,原振侠还留在病房之中,却又听得厉大猷又用德语,喃
喃地说了几句话。原振侠没有留意去听,只听得像是在说甚么“没有想像力,就不配做
医生”之类的话。
这样子,又过了半个来月,厉大猷已经进入神智不清的状态之中了。
在医院扩音器召唤原振侠到院长室去的时候,在电梯中,一个医生提起“五楼怪老
头子不行了”,倒使原振侠想起了怪老头子入院后的种种情形来。
在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对厉大猷倒有相当程度的好感。至少,他是一个十分特出的
病人,不但被称为“怪老头子”,而且使人感到,一定有一些神秘的事环绕著他。可是
他自己说的话,又令人莫名其妙,甚么他有一个儿子,又被他杀死了云云。
原振侠一面想著,一面来到了院长室的门口。他敲了门,听到院长室中有一个相当
洪亮的陌生笑声传出来。
当他推门时,看见了一个身形壮硕的西方老人,一头银发,配著一件鲜红色的衬衫
,正一面笑著,一面和院长说著话。原振侠虽然从来也未曾见过他,可是这时,却也不
由自主,“啊”地一声,立时叫出了他的名字:“冯森乐博士,你是甚么时候来到东方
的?”
那个壮硕的西方老人,若是有现役医生而不知道他的大名,和未曾见过他的相片的
,那情形就像是现役的职业围棋手,不知道林海峰一样的不可思议。
冯森乐博士是德国人。当他以最优秀的成绩,在德国最著名的医学院毕业之后,几
十年来,在人类医学的发展上,不知作出了多少页献,赢得了举世的崇仰和尊敬,是医
学界的巨人。难怪原振侠一看到他,就由衷地表示自己的敬佩和高兴。
冯森乐博士的地位虽然高,但是人却十分随和,呵呵笑著:“纯粹是私人旅行──
”他指著院长:“同时,也到处看看老朋友!”
原振侠陪著笑,搓著手:“能不能替我们作一个短短的讲话呢?”
原振侠是医院中医生同乐会的干事,他想趁此机会,请冯森乐博士对医院的医生讲
一次话,那肯定可以获益匪浅。
但是冯森乐博士却摇头:“小伙子,让我好好度一次假,好不好?”
原振侠当然不便勉强,院长已经道:“别打扰他,他也需要休息的。振侠,刚才接
到报告,五楼的厉大猷,已经在弥留阶段了。”
这时,多半是为了礼貌,所以院长和原振侠之间的对话,也是用德语进行的。原振
侠点头:“是,就是今天的事情了!”
院长道:“应该通知厉大猷的家人了。”
原振侠道:“是,已经在通知中。”
他们的对话之中,提到了两次“厉大猷”的名字。冯森乐博士现出了讶异和沉思的
神情来,问:“厉大猷?那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吗?”
原振侠和院长,都想不出何以冯森乐博士,会对一个垂死的病人的名字感到兴趣。
所以听了他的问题之后,只是顺口答应了一句:“是!”
原振侠在回答了之后,本来已不必再留在院长室了。可是他觉得,能够看到冯森乐
博士,是一种难得的荣幸,所以依恋著不想就走。
冯森乐博士想了一想,拿起纸笔来,在纸上相当困难地写起中国字来。他虽然是人
类历史上最杰出的科学家,可是要一个西方人写中国的汉字,其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
原振侠和院长都不知道他想写甚么,都用有趣的神情看著他。过了一会,看他写出
了三个字来,除了中间的一个“大”字,一下就可以看得出来之外,另外一上一下两个
字,真认不出是甚么字来。
可是冯森乐博士却一本正经地问:“厉大猷,中国字是这样写?”
他这样一问,原振侠和院长,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啊”的一声。这实在是很令人
惊讶的事,那另外两个字,本来是无法认得出是甚么字来的,可是这时,经冯森乐一问
,看起来,一个真像是“厉”字,而另一个,也恰似“猷”字!
原振侠和院长互望了一眼,心中大是疑惑。因为即使是中国人,在听到了“厉大猷
”三个字之后,也未必能肯定写得出这三个字来的,何况是冯森乐博士!
原振侠首先觉得奇怪,道:“博士,你怎么会写得出这三个汉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