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啊”地一声:“真是他?他快死了?我要去看看他!”
能够使冯森乐博士这样震动,这样急于相见的人,绝不会是一个普通人,这一点,
绝对可以肯定。可是厉大猷,他却不过是一个怪老头子而已。
在原振侠和院长,还未曾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博士已经一副急不及待的样子。
原振侠忙道:“请跟我来!”
他带著冯森乐博士,向外走去,院长急急跟在后面。
博士一经过医院的走廊,立时被人认了出来,造成了极大的轰动。不论是年长的,
还是年轻的医生,都像是被磁石吸引了一样,跟在他们的后面。以致进电梯时,电梯中
因为人太多,而发出了过重的警告。
院长千劝万劝,才劝得几个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电梯。
电梯升向五楼,在电梯中,博士道:“这位厉大猷先生,是我求学时期最要好的同
学!”
原振侠是听厉大猷自己说过,曾在德国读过医学院的,虽然这件事连他的三个女儿
都不知道。所以这时原振侠听了,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博士继续以感慨万千的语气道:“那时,大家是那么年轻,他是那么出色,比我出
色多了──”
博士一面说著,一面摇著头:“有一次,他和一个老教授发生了争执。他坚持说,
作为一个医生,如果没有想像力,就不配,而教授斥责他的那句话。啊!就是那句话,
使我对医学的观念,起了极大的改变,我受了他的影响,才在医学上有了成就!”
博士的那一番话,更是听得人人目瞪口呆,没有人想得到,怪老头子竟然有那么大
的来头。连世界公认当代最伟大的医学家,都是因为在观念上受了他一句话的影响,而
才有今日的成就的!
博士在继续说著:“尽管他和教授之间经常有争执,但他是如此出色,学校方面十
分器重他,授权他可以单独随时使用学校实验室的任何设备。对于一个还未读毕课程的
学生来说,这是开校以来从未有过的殊荣,当时所有的学生,谁不羡慕!”
博士说到这里,电梯已到五楼。所有的人,又跟著原振侠,走向厉大猷的病房。
那三位女士,这时正在病房的门外,忽然看到那么多人汹涌而来,不知发生了甚么
事,吓得有点不知所措。原振侠来到了近前,她们齐声叫道:“原医生,我爸爸──”
原振侠一面推开病房的门,一面示意她们三人跟进来。
冯森乐博士一下子就来到病床前,先是呆了一呆,那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他们两人
当年再亲密,这时,已分开了几十年,而且厉大猷又垂死,样子自然完全变了。但在一
呆之后,他已叫著:“大猷!大猷!看看是谁来看你?冯森乐,汉斯•冯森乐!”
然而,躺在床上的厉大猷,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冯森乐博士翻开了他的眼皮,看了
一看,神情苦涩:“我……来迟了!”
就在这时,厉大猷的喉间,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音。博士叹了一声,拉起了床单,
慢慢地盖上了厉大猷的脸,这表示,病人已与世长辞了。
博士难过地摇著头,转身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博士,我希望在你那里,多了
解一下厉先生当年在德国的事情。”
博士想了一想:“可以,我在院长室等你。”
原振侠本来还有点怀疑,博士口中的那个厉大猷,是不是就是这个厉大猷。但在听
得博士提到了医生的想像力之后,原振侠再无怀疑。因为同样的话,他不止听厉大猷说
过十次了。
博士和院长离去,当病人死了之后,医生需要做的事,只是签发死亡证明而已。原
振侠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叹了一下,耳中传来那三姐妹毫无感情的哭声,觉得很不是味
道。
他吩咐了几句,准备离去时,三姐妹中的大姐叫住了他:“原医生,宣读遗嘱那天
,律师说你必须在场。”
原振侠怔了一怔:“我甚么都不要,何必在场?”
大姐叹了一声:“爸那天在当众宣布了之后,后来又把律师找来过,把那……保险
箱的事,正式写进了遗嘱之中,所以律师说你必须在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好,我到一到就走!”
三姐妹的神情,像是还不是很肯相信,原振侠真的肯放弃那只里面可能有著钜大财
富的保险箱,可是又不敢叫原振侠再一次保证。那种患得患失的尴尬神情,使原振侠绝
不愿再看下去,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当原振侠来到了院长室中的时候,院长室中挤满了人。
博士正在说:“看样子,我再在贵院,贵院的正常工作完全没有法子展开了,我还
是快离开吧!”
挤在院长室中的人,一起发出反对的声音。
可是博士已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向原振侠眨了眨眼,原振侠会意,忙跟在博士的身
后。
跟在博士身后的人很多,可是原振侠一直是最贴近他的一个。所以,当博士上了他
自己的车子之后,原振侠立即跟了上去,车子立刻发动,其余的人就只好顿足。
车子驶出了一会,博士才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奇怪,厉大猷这个名字,应该
是举世皆知才是,何以竟然完全没有人知道?你可知道他在干甚么,而放弃了医生的职
业?”
原振侠道:“据我所知,他根本没有当过医生。而这些年来,他甚么也没有做过!
”
冯森乐博士用断然的语气道:“不可能,当年在医学院中,他曾有过三天三夜在实
验室工作,不眠不休的纪录。这个人,医学院上下,都称他对医学有狂热,他则自称只
是对生命有狂热,因为医学是最接近生命的科学。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放弃医学?
放弃行医,放弃进一步观察生命奥秘的机会,不可能!”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听你这样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事实却是。他的三个女
儿,甚至不知道他曾留学德国,更不知道他学过医!”
正在驾车的博士,一听得这样说,惊讶得目瞪口呆,车子几乎差点撞上路边的电灯
柱!
原振侠接著,把他所知的有关厉大猷的一切,都简略地叙述了一下。
博士道:“他一定是在暗中研究甚么,只可惜没有成功而已!”
原振侠摇头:“虽然他长时间独居,可是看情形,也不像是他拥有一个私人的研究
室。”
博士仍然惊讶不已:“为甚么?真怪,他的行为一直是十分怪异的。就像当时,还
差几个月就可以取得正式文凭时,他突然走了一样!”
原振侠扬了扬眉,没有插言。博士又续道:“虽然,人人都公认,连学院的考试委
员会也认为,对厉大猷这样的天才来说,有没有正式的文凭是绝不重要的。凭他的研究
,迟早,全世界医学院都会乐意授给他任何荣衔。可是他一声不响就走了……唉,我一
直以为那是由于战争的缘故,现在看来……不是很像!”
原振侠反问:“因为战争?”
博士道:“是,那时,中国正受日本的侵略,而他又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我们都
猜,他一定是回国去贡献他的所长了!”
原振侠喃喃地道:“热情洋溢?”
他对这四个字的评语,实在无法不表示怀疑,因为就他所知,厉大猷完全不属于那
一类型的人物。
博士听出了他语气之中的疑惑:“当然是,他和女同学之间的浪漫史,多得数不完
。而在离开之前大半年,他和一位金发美女公然同居!”
原振侠“啊”地一声,急忙问:“在他的众多女友之中,或者是那位和他同居了半
年的金发美女,是不是有曾怀过孕的?”
博士半转过头,奇怪地望了原振侠一眼,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十分突兀。
原振侠解释了一下,厉大猷曾提及过他有一个儿子,而他又杀死了儿子的话。
博士皱著眉,停了片刻,道:“我知道,他曾利用学院的实验设备,替女同学做过
几次人工流产手术,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有几次,不怕你笑,我们争著做他的助手。”
原振侠听博士讲得那么坦白,他也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谁不曾年轻过呢?年轻人
总有点胡闹荒唐事的。冯森乐博士一直到现在,都那么开朗活泼,年轻时自然是学院中
出名的捣蛋人物之一了。
原振侠忍不住问:“那么,会不会是……他进行的人工流产手术之中,有的是他…
…的孩子?所以到了晚年,他因为没有儿子,而形成了一种幻觉?”
博士迟疑了一下:“不能抹煞这个可能,可是他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或许,人到
了年纪大了,想法会改变?”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又问:“厉大猷的主修科目是──
”
博士立即道:“产科!他主修产科的原因是,生命是从精子与卵子的结合开始的,
他……有一次,对我说过一项他的幻想……”
博士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他说,妇女在怀孕、生育的过程之中,要忍
受长时期的苦痛,这是男女不能平等的主要原因。他还说,将来,人类生育下一代,一
定是在人体以外进行,胎儿在人造子宫之中发育成长,到一定时候,从人造子宫中取出
来,就是一个新生命!”
原振侠不禁听得呆了。
博士感叹道:“这种想法,在现在听来,当然不算是甚么。可是想想,他是在半个
世纪之前,已经有这样的想法的,而且,他不但想,也曾著手研究过!他得到学院的允
许,可以自由使用学院的一切实验研究设备。他向我提及过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可是
详情如何,却不知道!”
原振侠想起有一次,在厉大猷面前,他和另外两个医生,讲及关于“试管婴儿”的
事情,厉大猷曾发表过一些意见,当时一位年轻医生,还大不以为然的那件事,他背脊
上不禁有点冒汗。
博士感叹著:“如果他突然放弃了医学,那一定是他曾遭到了极重大的打击之故。
”
原振侠道:“他一从德国回来,就回到了乡下老家,从此不再提及他在德国留学的
事。由此可知,如果他曾受重大打击的话,一定是在德国发生的。博士,你好好想一下
,他曾受过甚么打击?”
博士双眉紧锁:“我和他十分熟稔,他的一切,我就算不是全部知道,也知道大半
。真想不起他曾受过甚么特别严重的打击来……只是在他离去前的大半个月,他几乎每
天都喝大量的酒!”
原振侠忙道:“一个人心中若不是有心事或愁绪,是不会每晚都惯性地需要酒精麻
醉的!”
博士点头,表示对原振侠的意见同意:“是,当时我们几个和他熟稔的同学,都曾
问过他……对了,现在想起来,他那时的神情,真像是有著十分重大的心事……唉,可
是当时年纪轻,只当他多半是为了失恋甚么的事借酒浇愁。”
原振侠追问:“他当时的情形是──”
博士又想了一会:“好几次,他欲言又止,好像有著难言之隐。有一次,对了,那
是他唯一的,喝醉了酒之后肯讲话的一次。那次,我们好几个人在,他忽然问:‘人有
没有权利,取代上帝的职权?’”
博士苦笑:“当时我们的反应,就和你一样,不知道他为甚么会这样问。整个医学
院中的宗教气氛,并不是十分浓,但绝大多数同学,都来自德国家庭,大都自幼受过宗
教的薰陶,又素知他的为人,一听到他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来,都唯恐他会发表亵渎上帝
的言论,所以完全没有回答他。”
原振侠喃喃地把厉大猷当年的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仍然无法明白他为甚么要这
样问。
博士的神情在拚命思索,想了片刻,又到:“他没有得到回答,又挥著手,像是演
讲一样,叫著:‘人,真是那么伟大?人,只不过是灵长类的一种生物而已,连自己究
竟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真是上帝造的吗?为甚么把人造得这样脆弱?’他叫了之后,
忽然又悲哀起来,十分哀伤地道:‘人总是人,人要替代上帝的职权,是没有可能的事
!’他当时所讲的,就是这些,我几乎每一个字都记起来了!”
原振侠仍是愕然:“还是很不明白,听起来……好像是……在某些方面,他和上帝
起了冲突。而他……感到自己终究敌不过上帝,所以才难过!”
博士笑:“好像是这样,但是他再有天才,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怎会和上帝起冲
突呢?”
原振侠只好跟著笑:“是么,那可能只是他情绪上的事情。”
博士叹了一声:“这次叙会之后的第三天,他就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他不辞而别
了。从那次之后,直到今天,才见到他……他的外型……没有半分似当年,可是,他为
甚么要放弃了医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