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在铺子的货仓中,在黑暗里拥著她的时候,就感到这一双眼睛的光采,是
如此迷人。
当他离开西贡之后,他自然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最近两年来,几乎每一个人都
在说:“阿英变了!像是毛虫变成了蝴蝶一样,变得美丽无比!你再见到她,包你认不
出来……”
他也不止一次,得到过这样的消息:“阿英的爸爸,好几次要把她嫁出去,甚至有
高级官员来求婚,都叫阿英拒绝了。阿英不肯说为甚么不嫁的原因……”
传消息者说到这一点时,总不免打趣几句:“说不定,她在想念你哩!在等你,要
嫁给你哩,哈哈!”
说这种话的人,自然只当是说笑。可是林文义的心中却很明白:是的!阿英是在等
我。不论她是毛虫,还是蝴蝶,我们之间,有过誓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们要成
为夫妻──那是十分庄严的誓言,虽然在立誓之际,两个人都那么年轻,但他们却是认
真的。
还是在那个货仓中,在黑暗里,他们胸贴胸紧紧相拥著。两个人都冒著汗,腻腻的
汗水,将他们两个人贴在一起。
当林文义生理上起了正常的变化之际,阿英柔柔地、幽幽地道:“我知道你想干甚
么,不过……现在不能,我迟早……是你的……”
林文义喘著气,双臂的力量几乎令阿英窒息:“你起誓?”
阿英立时道:“我起誓!”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起誓。誓言是间断的(因为他们都呼吸急促),誓言是杂乱的
(因为他们都思绪奔腾),誓言是原始的(因为他们都没有同样的经验),誓言是赤裸
真诚的(因为这是他们年轻真诚的心灵,第一次有这样的誓言)。
他们两人都感到了同样的异样的甜蜜,都觉得这样的誓言,比甚么都尊贵,是一辈
子非遵守不可的。
林文义一直遵守著,他也相信,阿英一定也遵守著。
想到这里,林文义一面神驰于欢乐的园地之中,一面也大是黯然──他无法再到西
贡去看阿英,时局乱到这种程度,这一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英了!
他不由自主溢出了眼泪。在所有的人把他当成一条狗,在艳丽的娼妓把他不当男人
之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人!
炮艇上的日子,在山虎上校来了之后的最初三个月中,似乎是不变的。一切卑贱的
事,都落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默默忍受著。有时,他也会站立一会,听听自收音
机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知道,大逃亡已经开始了。在越南,在寮国,在高棉,都有大量的人,扶老携幼
,开始离开他们曾久居的地方而逃亡。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神情已越来越兴奋。林文义好几次送食物进舱时,看到山虎
上校一手在艳女郎身上搓捏著,一手指著海图,脸上的疤,因为兴奋而呈现可怕的鲜红
色。
有一次,山虎上校忍不住兴奋,向林文义道:“小子,好日子来了!第一批逃亡的
,全是有钱人!不但钱多,连女人也不同,有钱人的女人──”
他讲到这里,可怕地纵笑了起来,指著他脚下的艳女郎:“和这种贱货不同……”
林文义低著头,一声也不敢出。他已经预料到,山虎上校口中的“好日子”一定极
其可怕,可是,他却也料不到,竟然会可怕到这种程度。
“好日子”终于来到了!
在这之前,炮艇已曾几度出航。山虎上校和他的八个手下,显然全是十分熟练的海
军人员,炮艇在他们的操纵之下,鼓浪前进,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条鱼儿一样。
林文义十分记得,第一次“好日子”是一个阴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天和海,都是
一片灰色,可是海面却又出奇地平静。
炮艇在灰暗一片中航行,山虎上校一直在一座大望远镜前看著,望远镜可以作三百
六十度角的转动。
山虎上校在发出欢呼声的同时,伸手指向前,发出了一连串林文义听不懂的命令。
炮艇立时向著他所指的方向驶出去,并且明显地加快了速度。
很快地,林文义也看到了,在炮艇直冲过去的方向,有一艘机动木船,正在缓慢地
行驶著。很快地,也可以看到,木船上影影绰绰,有著不少人。
等到炮艇飞快地接近之际,看到木船上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林文义终于看清了
那些在木船上的人的脸面,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甚至是儿童和婴孩,都毫无
例外地,显示出一种极度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神情,林文义在偶然照镜子的时候,可以在自己的脸上找得到。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利用了扩音器,以十分严厉的语气,命令木船向炮艇靠来。
木船上绝大多数人只是呆立著,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阻碍,有一种凝止的麻木。只
有几个人,在忙碌地服从著命令。
在这同时,炮艇上的机鎗,突然发射!在密集的鎗声中,木船四周围的海水,溅起
了如同喷泉一样的水柱,有不少鎗弹,射在木船的船身上。惊呼声和鎗声之中,山虎上
校的吼叫声,足以使得每一个人心脏破碎:“每一个人,都听我的命令!”
木船终于靠近炮艇,山虎上校像是恶灵一样,首先跳上了木船。持著鎗械的四个部
下,跟在他的身后。
木船上一个老者,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用极其卑躬的神态和语调说话:“长官,
我们在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缴了……金子的!”
山虎上校咧著嘴,现出白森森的牙齿来,顺手指向木船上的一处甲板,斩钉截铁地
道:“把你们身上所带的,一切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这里!”
那老者犹豫了一下,船上其余人,也发出了一阵嗡嗡声。在炮艇上的林文义,几乎
忍不住要叫出来:别犹豫,照他的话去做!
可是,林文义还没有叫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山虎上校一伸手,把在他面前的
老者,像是纸扎一样抓了起来。那老者在六十以上,被提在半空,手脚舞动著,发出惊
怖之极的叫声。
船上其余人,有的紧紧靠在一起,有的目瞪口呆。山虎上校只用了一只手提起那老
者,接著,另一只手已挥起拳头,一拳打在那老者的鼻子上。
林文义在骨头的碎裂声中,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是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然而,这又的的确确是人的世界,这样的事,也真还只有在人的世界之中才发生!
一拳击出,那老者血肉模糊的头,已垂了下来。山虎上校一抖手,把老者顺手挥出
了船舷,跌进了海水之中。海面上,立时漾起了一片血红色,但是也很快地散了开去,
消失不见!
山虎上校再大吼一声:“听见没有!每一个人照我的吩咐!”
呆立著的人开始骚动,他们的神情,都说明他们的心中,明白了发生甚么事──那
些为了逃避暴虐,而作了漫无目的的海上逃亡的人,又遇上了另一种暴虐──或者说,
又遇上了暴虐,因为所有的暴虐全是一样的,没有分别。
在山虎上校手指所指的地方,开始有东西堆积起来──金条、金块、美钞、各种各
样的玉石珠宝。渐渐地,在颤抖的手指下松跌下来的财货,堆成了一堆。
而山虎上校的手下,则已将木船上的人,分别赶成了两堆。一堆是老人、男人和小
孩,而十来个年轻的女人,则挤在另一边。两堆人相隔得并不远,他们都用焦切的眼光
互望著,可是却无法接近,因为在他们之间,有手持武器的人守著。
山虎上校望著那堆金子和财宝,显然极其不满。他冷笑著,厉声吼叫:“再给你们
一次机会,把所有的财物全都拿出来!”
随著他的吼叫声,他几个部下,向天开著鎗。火光自鎗口喷出来,比毒蛇的蛇信更
恶毒,子弹射向天空的呼啸声,比魔鬼的叫声更凄厉。
木船上的人,都随著鎗声在发抖,又有颤抖的手,把更多的金块钞票放下来,跌进
那一堆财货之中。
但是山虎上校仍然不满意,他突然伸手,拉过一个中年人来,把两只手指抵在那中
年人的眼睛上。那中年人哀叫起来:“真的全……交出来了!”
山虎上校的声音,像是烧红了的烙铁一样:“是不是要我动手搜?”
那中年人的身子,剧烈发起抖来。他抖了没有多久,就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裤带,皮
带看来十分沉重。他举著皮带,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全……全在这里了……可怜
……可怜我们,这是我们一生……勤劳所得……的最后一点了……”
那中年人的哀求,虽然痛苦莫名,可是离能使山虎上校发出同情心,显然还差了不
知多远!
山虎上校一手夺过皮带,抛进了那一堆财货之中,同时,以手用力向那中年人的眼
睛插去。在那中年人的惨叫声中,他粗大的手指,几乎全插进了那中年人的眼眶之中。
这时,有两个青年人,呼叫著扑了上来,扑向山虎上校。但是他们才扑出了一步,
密集的鎗声,使得他们被子弹射中的身体,乱跳乱颤,看来像是随著鎗声的节拍,在跳
著诡异绝伦的死亡之舞!
那中年人双手在乱抓乱挥,山虎上校抬膝,顶在他的小腹上,他就和那两个年轻人
倒在一起。
山虎上校的手指上,鲜血滴下。他就用染满了鲜血的手指,指著各人,再次厉吼:
“全拿出来!”
接下来的是,各人的动作都快了许多,更多的金条和钞票,落在甲板上。好几个人
卑谄地求告:“请放过我们,我们全献出来了。”
有更多的,甚至向山虎上校跪拜叩头。
木船上至少有五十个人,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只不过是五个人。当然,五个人手
中有武器的话,是可以令五十人、五百人,甚至五千人屈服,这是人的天性──当大多
数没有武器的人想反抗时,通常的情形,反会遭到同类的阻止!
不但会遭到同类的阻止,在没有武器的人之中,必然会有出卖同类,向有武器的人
献媚,希望可以保全自己的人存在。
这就是人类!
要不是这样,人类历史上,如何会有那么多的多数人受到屈辱,少数人又如何会那
么顺利地统御一切?
林文义在炮艇上,看到这时,已不知多少次闭上眼睛,身子簌簌地发著抖。想起他
自己对山虎上校的屈服,他实在无法对那些人有甚么非议。可是他却不得不闭上眼睛,
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些人,犹如他自己一样!
堆在甲板上的金子、钞票和财物,多得已令山虎上校的部下,人人瞠目结舌。连林
文义也感到意外,想不到这些人的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
这些财物,他们是怎么得来的?真的全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其中没有欺诈?没
有不义?没有非份?没有搜刮?
“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甚么益处呢?”一个叫耶稣,被奉为基督
的早已说过。这些人在积聚那些财物──任何人在一点一滴积聚财物之际,一定都未曾
听过这句话!
山虎上校自然也不曾听过这句话。这时,他望著那一堆财物,现出满意的狞笑来,
又用他那种令人心跳都凝止的眼光扫视著人。所有的人脸上现出的恐惧神情,难以形容
。
山虎上校“嘿嘿”地笑著,他的目光,最后停在那一堆被分开了的年轻妇女身上。
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那些年轻的女人,有手脚无措之感。
在炮艇上的林文义,也意识到会有甚么事发生了,他心头剧跳起来。奇怪的是,山
虎上校一开口,声音并不凶厉,他伸手向那些女人一指:“把衣服全都脱下来!”
在另一堆人丛之中,立时有人叫了起来:“不!你已经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
”
那人只叫了一半,山虎上校倏然转过头,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张著口。他
的动作,真是快到了极点,一扬手,一下清脆俐落的鎗声,那中年人已然陡地无声。接
著,血自他的口中和颈后,一起涌了出来,他甚至现出了难以相信的神情来,身子摇晃
著。在他身边的人,想去扶他,但是还未曾有所动作,那人便已向下倒来,在他身边的
人连忙闪避著,任由那人倒在地上。
那时,山虎上校的几个部下齐声喝采:“好鎗法!”
山虎上校的那一鎗,竟是从那中年人张开的口中,直射进去的!子弹自他的颈后穿
出,气管被截断,那中年人在还未曾明白发生甚么事之前,就已经断了气!
山虎上校缓缓向鎗上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把鎗口指向那七、八个年轻的女子。
有两个人立时,几乎是急不及待地把身上的衣服拉了下来,其余的也连犹豫的余地都没
有,衣服纷纷抛下来。
在灰暗的天、灰暗的海面之上,七、八个全身赤裸的女体,虽然都有著不同程度的
颤抖,但是看起来,还是那样晶莹夺目。
人的身体,在一段时间中,都是十分美丽的。青春时期的身体,不论男女,都迸发
著美的光辉──这本来是人类到了发育完成之后,异性之间互相吸引的基本条件,是人
的生物本能之一。
可是,人又不单是生物那么简单──生物只有本能,人却有种种的丑恶。不幸得很
,越是美好的女体,就越是容易和极度的丑恶联在一起!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盯著她们,她们簌簌地抖著,尽量企图用双手去遮掩习惯上都
有遮掩、并不在众多的人面前暴露的所在。她们而且也毫无例外地,人人都紧闭著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