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发生的一切,变成了清楚的记忆──他竟然敢向山虎上校有所行动,阻止山虎
上校向一个女人施暴!
山虎上校在当时,只是将他踢了出来,事后,一定会杀死他!所以,林文义在感觉
上,已经等于是一个死人了!
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每一个人都怕死,在死亡还未曾来到之前,千方百计
去逃避,受尽凌辱只求活著。可是一旦到了确知死亡已来临时,反倒会变成一种异样的
平静。
这种确知死亡已临的感觉,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经历的,而林文义在这时,就有了
这样的经历。
虽然他这时还没有死,可是等于已经死了!他对山虎上校根本无法抗拒,山虎上校
伸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捺死──他已经死了!
林文义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之后,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甚至可以急速地喘气了。
所有的痛苦、屈辱,对一个死人来说,是不发生甚么作用的。林文义迅速想到的是
:反正死定了,一定要替阿英报仇!替自己报仇!
在那一刹间,他所想到的,是历史上许多的报仇故事,那全是他看故事书看来的。
那个为了报仇,在自己的身上涂满了生漆,使得自己全身溃烂,叫敌人认不出自己
面目来的报仇者──叫甚么名字,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他却可以知道,那人的情形,一
定和自己一样: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也就没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了!反正,人只能死一次
,已经死了,还怕甚么?
林文义甚至未曾想到他是这样弱,山虎上校是那么强,如何能够报仇?只是要杀死
山虎上校的意念,自他已死的心灵之中突然冒升,像是一点火花,落进了纯一氧化碳之
中一样,轰然爆发,变成一种无可遏制的欲望──死亡的欲望!
林文义渐渐止住了喘息,身体上的痛楚,居然也全不当一回事了。他在山虎上校面
前,像狗一样地驯服,无非是为了怕死,现在他认定自己已经死了,还有甚么可怕的?
这种把自己当作已经死了的情形,绝非普通,是真正在心底深处,感到自己已经死
了之后,才会产生的。正由于这种感觉不是普通现象,所以一般人自然很难理解,只有
有了林文义这样的遭遇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在极度的惨痛之中,产生这样的感觉。
在山虎上校的舱房内外发生的事,炮艇上别人都不知道。八个部下,在山虎上校未
曾分配劫掠所得的财富之前,自然不敢去碰一碰。但是,山虎上校既然已挟了一个女人
进了舱,其余的女人,自然可以由人分享了。而且这次,掠来的女人那么多,这足以使
得那八个部下,对炮艇上所发生的事不加理会。
所以,林文义有了一个相当时间的独处。他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中,耳际听到一阵一
阵的女人的惨叫声。奇怪的是,以往,这种惨叫声会令他全身发颤,但现在,即使他知
道,阿英的惨叫声也夹杂在其间,他都是极度的木然!似乎甚么也引不起他的激动,他
所想到的唯一的一点是:如何能杀死山虎上校?
当他又念及这一点时,他甚至思路清楚,一点也不是狂热。他知道这个愿望想实现
,真是难之又难!但是对于一个身心俱已死亡的人来说,再难的事,也可以慢慢来付诸
实行!
他不知自己在这个小空间中躲了多久,才听到门上传来“砰砰”的声响。他缓缓直
起身来,打开了门,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了。
海面上万道金光,炮艇正在驶回隐蔽的停泊处去。踢门的是一个部下,看到林文义
鼻青脸肿的狼狈相,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当然没有人会关心他的遭遇,那部下只是喝
道:“找死?还不去准备晚餐?”
林文义答应了一声,低著头,走了开去,来到了厨房中。炮艇上的厨房,也是他熟
悉的地方,所有人的食物,都由他煮出来。
这一次,当他揭开一个锅盖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是有一大包毒药,
问题就十分容易解决了。可是,从哪里去找毒药呢?林文义口角牵动了一下,他真的是
在笑,笑自己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就总有可以实现的一天。
天色入黑,炮艇驶回了目的地,林文义一个舱房一个舱房送著食物。每个舱房的门
一打开,他看到的情形,都令他感到木然。裸体的女人蜷缩著的饮泣,被摧残之后的木
然,在林文义来说,都不算是甚么。
等到他来到了山虎上校的舱房门前之际,他甚至也如常地叩著门,然后推门进去。
山虎上校的房中很暗,没有著灯。山虎上校魁梧的身形坐著,在他的面门前,有著
一点红光,那是他正坐在黑暗之中吸烟。
林文义放下了食物,又习惯地替上校开了一瓶酒。他心不跳、气不喘,眼光溜向床
上,床上一团糟,可是并没有人。
阿英在哪里呢?他再一转眼,就看到阿英。
阿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胴体也有著眩目的洁白。她缩成了
一团,低著头,长发垂下来。若不是长发在颤动,她看来不像是有生命,而长发的颤动
,是由于她身子在发抖。
山虎上校转过头,向林文义望来,咧嘴笑了一笑,向酒瓶指了一指。林文义双手把
酒瓶奉上,山虎上校一口咬向瓶颈,把瓶颈咬断,吐出了瓶塞和碎玻璃,就著瓶颈,大
喝了两口酒,才吁出了一口气:“这次我饶了你,下次你要是再提甚么未婚妻,我剥你
的皮!”
林文义顺从地答应了一声,陡然之间,他感到身边有眼光一闪,他感到阿英正抬起
头,向他望过来,他却不回过头去。
山虎上校呼喝著:“起来!过来!”
林文义僵立著不动,可是他仍可以感到,阿英正在缓缓地站起来,并且在向前走来
。
当阿英来到山虎上校的身边时,山虎上校一伸手,就将她拉了过来,托著她的纤腰
,把她托到了自己的膝上。粗大的手掌,在她身上肆意搓捏。林文义双眼发直地看著,
一副木然。
山虎上校沉声喝道:“这女人是我的,听到没有?我不会让别人碰她一下!”
林文义仍然顺从地道:“是!”
山虎上校指著阿英裸露的胴体:“以前你见过她的身体?”
林文义木然答:“没有!”
山虎上校手指伸向林文义的眼睛:“快滚,瞧你这一对贼眼!”
林文义一声不出,低著头,走了出去。
从那天起,足足有五、六天,炮艇没有出动。
山虎上校在第二天,分配了那次劫掠来的财物。林文义在旁看著,他无法估计那些
黄金、钞票、珠宝的价值。
八个部下对那近二十个女人的凌辱,完全是公开的,但阿英始终没有离开过山虎上
校的房舱。
山虎上校似乎忘了林文义对他的冒犯,依然对林文义呼来喝去。
林文义也照样有机会进山虎上校的房舱去。他知道他自己真的是死了,因为在房舱
中,他即使看到山虎上校抓著阿英的头发,在强迫阿英做最不堪的动作,也连眼睛都不
会眨一下。
然而,他心中要杀死山虎上校的决心,却一点也没有淡下去,而越来越浓!
每当他独自一个人,缩在那小空间之际,他就一丝不苟地,认真地就他所知的杀人
的知识,筹画如何实行他的愿望。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对他并不是十分防范,这是对他十分有利的一点。他要弄到
一柄鎗,并不是甚么难事,货舱中有的是多种鎗械。可是他却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
他要对付的人,几乎是和鎗械联成一体的!
毒药没有来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这样的壮汉,就算中了三五刀,
也不会死的!
林文义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节发响,可是仍然想不出甚么办法来。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著。在这段时期中,炮艇又出动了几次,被劫掠来的女人换来换
去,但是阿英始终被留在炮艇上。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绝少离开山虎上校的舱房。林文义见过她几次,和初上
炮艇时比较,阿英完全变了──她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当她在缓缓走动时,看起来就
像是一具行尸。
林文义倒很能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有一次,当他们的眼光有机会接触之际
,两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
原振侠自椅子中站了起来,挥了一下手。正在讲述的张守强,也住了口。
原振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气,才道:“张先生,你是一位小说家?”
张守强怔了一怔:“当然不是!我……你为甚么以为我是小说家?”
原振侠又坐了下来,望著远处城市闪烁的灯光:“因为你所说的一切──”
张守强现出焦急的神色来:“你是说我说得太小说化?不真实?”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是说你说得太真实,细节太丰富了。除非你是当时种种情
形下,在场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诉过你,你也不可能转述得那么详细。”
张守强的脸上,现出了十分勉强的笑容:“我……在场?怎么会?是……有人告诉
我的,那人……倒的确是在场的。”
原振侠直视著他,他偏过头去,避开了原振侠的目光:“原医生,请你必须相信,
我说的全是事实。再说下去,发生的事,还要令人难以相信,但全是事实!”
原振侠叹了一声:“关于中南半岛上的难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惨遭遇,人人皆知。
可是海盗的行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据我所知,好几个国家的海军
,都对海盗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
张守强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盗掳掠的财富实在太多,引起了眼红之后。”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张守强又道:“山虎上校不过是海盗中,势力较大的一股,其
余,大大小小,至少超过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难民船,曾受过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
的最后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维生。”
原振侠感到有一股作呕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没有这样的情形。”
张守强极缓慢地摇著头:“没有。”
原振侠仍然凝视著城市的夜色,每一盏灯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动,都有著每个人的
故事,都有著悲欢离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个地球之上
,会有那样悲惨的事!那简直是人在啃吃活人,发生著那种事的地方,哪里还能被称为
人间?
原振侠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张守强再讲下去。
在林文义感到自己已经死亡之后的两个月左右,炮艇出动的次数减少。原因是泰国
、越南和菲律宾的海军,开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决定暂时避一避风头。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驱走,又把
炮艇驶到了一个更隐蔽的所在。
当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个部下,在他的房舱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义也被叫
了去。
那是一个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当林文义来到的时
候,八个部下都已在了。林文义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站定,想起两个多月前,阿英第一次
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来,就在这里几乎把生命都吐出来的情形,他的五脏又不禁一
阵抽搐。
阿英已经被摧残了那么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义
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驱上木船,去继续她们命运的漂流,他总希望,阿英
也可以在饱历苦难之后逃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一点也没有放过阿英的意思。虽然林文义把自己当成死人,但是一
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难,一接触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经,还会有一阵阵
的剧痛。他把这种痛苦,当作是死后堕入了炼狱,那是无边无尽的苦难,永远没有希望
!
那八个部下正在交头接耳,一个身形十分高大、凶恶不亚于山虎上校的部下,声音
有点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够了,我们还没有够!还有得是发财的机会!”
另一个闷哼了一声:“我们得到的那么少,要是从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这艘炮
艇给我们!”
其余几个人都发出附和的声音,就在这时,房舱的门打开,山虎上校走了出来。
山虎上校自有他绝对的威严,尽管那八个部下,在劫掠的行动中,所表现的全是豺
狼一样的残忍,而且他们心中有著显著的不满,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现,他们还是立刻住
了声,神态恭敬地站著。
山虎上校缓缓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道:“我决定洗手不干了,我想,我们
也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