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中有一个大煞风景地说:“她们不是‘草原小姐妹’,我从《人民画报》上见过‘草原英雄小姐妹’的照片,长得跟她俩完全不一样!”
这话引起了众怒。大家认为她们就是“草原小姐妹”,他却道不是!扫大家的兴!真是罪该万死!
“是!当定是!”
“你胡说!”
“你别有用心!”
“你是真红卫兵还是冒牌的红卫兵!”
众怒之下,他明智地灰溜溜地赶紧离开了。
谁破坏了群众的某种情绪,谁就成了群众的敌人。即使明知群众在自欺欺人,也千万不要点破。点破了,没有好下场。当年的广大革命群众更多的时候是不但甘于而且乐于自欺欺人。因为自欺欺人的办法可使没意义没意义的某些事变得有意义有意义。当年的广大革命群众善于寻找到各种他们认为有意义有意义的事做。比如有些革命群众认为,凡是毛主席语录,不论刷写在墙上的或是印在纸上的,同时都应该有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辉头像,于是便会组织起来,用硬纸板镂刻了毛主席的各种头像,拎了油漆桶,走街串巷,看到哪堵墙有语录,便“制作”上一个毛主席的头像。还寄联名公开信与《人民日报》,于是《人民日报》头版的语录栏左上角,从此也有了毛主席头像。于是全国各省市地县的报纸以及各红卫兵组织的战报、传单上,也便都有了毛主席的头像。没有这一类有意义的事层出不穷,革命群众就会渐渐感到“文化大革命”没多大意思了。
我虽然没带笔记本,但又不甘错过机会,灵机一动,脱了外衣,打手势让“草原小姐妹”往我背心上写字,并指指天安门城楼,举起双手跳跃两次,意思是让她们写“毛主席万岁!”
也不知她们到底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反正她们点了点头。
于是我向她们背过身去。
感觉她们写完了,我还有些不放心,问旁边的人:“给我写完了么?”
“写完了!快躲开,该给我写啦!”那人一把将我推开。
穿好上衣,怀着得到意外收获的喜悦,怕再乘错车,走回了地质博物馆。
临睡前,脱下背心,光着脊梁,捧着欣赏。
写得很大,很清楚。蒙文字也好看,曲曲弯弯地象花边。
离我近的那个上海红卫兵又凑过来,问:“谁给你写的?写的什么?”
我炫耀地说:“‘草原小姐妹’写的!毛主席万岁!”
他两眼射出嫉妒的目光,急切的又问:“你在哪儿碰到她们的?让她们写她们就肯写么?”
我说:“在天安门前,只要是戴红卫兵袖标的她们就肯给写!”
“你又到天安门去了?我也去,现在就去!路上买几条手绢,让她们全写上!”他说着,站起来就打算走出去。
我说:“老弟,别去啦!你以为人家会在天安门那儿等你呀?早走啦!”
他有点不相信:“真的?”
我说:“骗你干什么呢?我在天安门那儿走着走着,迎面碰上了她们,我瞧着她们,心想,好象在哪儿见过呀!猛然想起来了,这不是‘草原英雄小姐妹’吗?就拦住她们,问:‘你俩是龙梅和玉荣吧?’她们回答:‘是呀,你怎么知道?’我说:‘《人民日报》上登过你俩的照片啊,给我留个纪念吧!’姐姐说:‘行!’妹妹说:‘那你可别声张,否则人们该围住我们,都请求我们留纪念啦!’我赶紧撩起衣服,让她们往我背心上写字。她们一写完就走了!全北京没有第二个人会得到这样的纪念!”
他听我说完,捧着我的背心,没够地欣赏那些曲曲弯弯的蒙文字,爱不释手。
我十分得意。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编出那么一番谎话骗他。
他低声说:“咱俩商议商议吧!”
我说:“又想用你那双布鞋换?得了吧,我已经有鞋穿了!”
他用更低的声音悄悄说:“不是换,是买你的!”
“买?”我一怔。
他说:“你要个价吧!”
我想:还要到四川去,穷家富路,钱也是我所十分缺少的东西。遂问:“你想给多少?”
他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五元?”
他点点头。
我一把夺过背心来:“拉倒吧!光我这件背心还是两元多买的呢!”
他说:“可你这背心都快破了!”
我说:“但它的纪念性是无价的!‘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是蒙文写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亲笔写的!你想一元钱一个字就买去呀?‘毛主席万岁’五个字就那么不值钱啊?她们的签名就白送给你啦?一分钱也不算啦?十年二十年后,要成立个‘文化大革命’纪念馆什么的,我这破背心是有展览意义的!”
他说:“那我承认,那我承认!还是你要个价吧!”目光盯着我的背心,象个在行的古董商盯着一件稀世古董。
我说:“红卫兵要做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模范。咱俩都是红卫兵,买卖要公平。我也不多要你钱,你给十五元吧!”
他犹豫着。
我说:“少于十五元我是绝不卖的!谁在‘大串联’中不想带回几件有重要纪念意义的东西呢?我是非常理解你的心情才肯……”我真羞于说出那个“卖”字来,便又坦率又巧妙地这么说下去:“白白送给你吧,我舍不得。我不过是象征性的与你交换,你也应该理解我的心情……”
他仍犹豫着。
我见他犹豫不决,唯恐“交换”不成,便从草垫子下摸出那块矿石,往背心上一压,用不惜血本大牺牲的语气说:“十五元,两件难得的纪念品都归你!”
他终于开口了,只吐出一个字:“好!”
我用背心包起矿石,往他腿上慷慨地一放。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也立刻从兜里掏出钱包来。他钱包里的钱真不少,不是拾元一张的,就是五元一张的。厚厚的一叠,大概有一百多元。我们全家两个月的生活费才一百元。能带这么多钱进行“大串联”,令人羡慕啊!都说上海人“抠门儿”,我算信了!他有这么多钱,刚才却只想掏五元!早知他是个“百元富翁”,我就狠敲他一笔了!我有些后悔莫及。我若有经验,沉着点,兴许完全没必要再加上那块矿石。或者矿石另议价,五元八元的准也能“交换”出手。
他给了我一张拾元的票,一张五元的票后,又问:“你还有什么有纪念性的东西吗?”
我说:“没啦。就这两件,你也可以向许多人大大炫耀了!”
他高兴地笑了,拿走我的背心和矿石,回到他的睡处,放入他的小皮箱,上了锁。
看门的老头来通告大家:无论谁,只能在此住三天了。三天内必须离开,因为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检阅过我们了。这里即将开始接待下一批进京的红卫兵。
我还他大衣。
他说让我继续穿着盖着,走时还他。
那老头是我在“大串联”中遇到的第一个大好人。如今我也是一个北京人了,无数次路过地质博物馆那条胡同。每次路过,都会想起他。他肯定早已退休了。也许已经去世了。第二十章
二月中旬,哈尔滨市,不,“东方红城”几所全国闻名的重点大学――军事工程学院、工业大学、建筑工程学院、黑龙江大学、哈尔滨师范学院的学生造反派,与几座大工厂――轴承厂、量具刃具厂、锅炉厂、一机厂的工人阶级造反派联合起来,一举夺取了省市各级各方面的领导大权。继上海“一月风暴”之后,在全国第二个成立了“三结合革命委员会”。
《红旗》杂志、《人民日报》同样发表了热烈欢呼式的社论,颂之为“东北新曙光”。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政治局、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同样向他们发来了贺电。而当时,政治局已名存实亡,完全由中央文革把持了。
黑龙江省“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主任潘复生――兼黑龙江省军区政委。第一副主任汪家道是省军区司令员。常委中只有一位大学生造反派――哈尔滨师范学院的范正美。他因首创“柳河干校”而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大学生造反派中享有威望。毛主席高度赞扬是“文化大革命”中的“新生事物”,是一个“伟大的创举”。《红旗》杂志、《人民日报》连篇累牍地发表向全国推广“五・七干校”宝贵经验的大块文章。
哈军工“红色造反团”和“八・八团”第一次赴京谈判后,起初参加了“八・八团”的毛远新宣布退出“八・八团”,转而加入“红色造反团”。毛远新同时公开发表在北京毛主席与之谈话的内容:不要站在文化大革命的对立面,不要站在保守派的一边,要坚定地站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边,要同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起向“走资派”进行斗争……
毛远新的反戈一击,对“八・八团”是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八・八团”从此一蹶不振。联合在“八・八团”麾下的各派组织,分崩离析。不久,在中央文革的迫令下,唯一能与“红色造反团”分庭抗礼的“八・八团”宣布解散。旌倒兵溃。“东方红城”便属“红色造反团”的一统天下。
因而完全可以说,黑龙江省及“东方红城”的夺权,是“红色造反团”进行的。潘复生是他们树立起来的“革命干部”。
潘复生“文化大革命”前从外地调来黑龙江省任副省长,“文化大革命”开展起来后便“养病”了,所以他是省委领导人中唯一没什么严重“罪行”的人。也没受什么批斗之苦。
要成立“三结合革命委员会”的时候,已经夺了权的造反派们才想到他的存在。没有一个“革命干部”,“三结合”则不成其为“三结合”,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便不批准这样的“革命委员会”诞生。所以造反派们象抢新娘一样,急急匆匆地将他推上了“革命委员会”的花轿,吹吹打打地在“文化大革命”的政治天幕上描绘出了一片“灿烂”无比的“东北新曙光”。
夺权的勇士们原以为推出一个潘复生不过是推出一个“傀儡”凑齐“三结合”而已,真正的大权毫无疑问理所当然是会掌握在他们手中的。他们推出了他,给予了他第二次政治生命,他还能不对他们感恩戴德吗?他还不能与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乖乖地听他们的调遣吗?他敢不看他们的眼色行事吗?在他们理想的“三结合”中,革命委员会主任应该是范正美才对。因为范正美对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有“五・七道路”即“柳河干校”这一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知名知姓的人物。是在中央文革挂了号的人物。也是最能够代表他们利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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