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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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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个是本镇大队的党支书满庚哥。

满庚哥三十来岁,是个转业军人,跟胡玉音的男人是本家兄弟,玉音认了他做干哥。

干哥每圩来摊子上坐一坐,赏光吃两碗不数票子的米豆腐去,是很有象征意义的,无形中印证了米豆腐摊子的合法性,告诉逢圩赶场的人们,米豆腐摊子是得到党支部准许、党支书支持的。

吃米豆腐不数票子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耳,平常日子像尊笑面佛。

可是每逢政府派人下来抓中心,开展什么运动,他就必定跑红一阵,吹哨子传人开会啦,会场上领头呼口号造气氛啦,值夜班看守坏人啦,十分得力。

等到中心一过,运动告一段落,他也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嘴巴又好油腻,爱沾荤腥,人家一个钱当三个花,他三个钱当一个钱吃。

来米豆腐摊前一坐,总是一声:"弟嫂,来两碗,记账!"一副当之无愧的神气。

有时还当着胡玉音的面,拍着她男人的肩膀开玩笑:"兄弟!怎么搞的?你和弟嫂成亲七、八年了,弟嫂还像个黄花女,没有装起窑?要不要请个师傅,做个娃娃包靠!"讲得两口子脸块绯红,气也不是,恼也不是,骂也不是。

对于这个白吃食的人,胡玉音虽是心里不悦,但本镇上的街坊,来了运动又十分跑红的,自然招惹不起,自给吃还要赔个笑脸呢。

每圩必来的主顾中,有个怪人值得特别一提。

这人外号"秦癫子",大名秦书田,是个五类分子。

秦书田原先是个吃快活饭的人,当过州立中学的音体教员,本县歌舞团的编导,一九五七年因编演反动歌舞剧,利用民歌反党,划成右派,被开除回乡生产。

他态度顽固,从没有承认过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只承认自己犯过两回男女关系的错误,请求大队支书黎满庚将他的"右派分子"帽子换成"坏分子"帽子。

自有一套自欺欺人的理论。

他来胡玉音的摊子上吃米豆腐,总是等客人少的时刻,笑笑眯眯的,嘴里则总是哼着一句"米米梭,梭米来米多来辣多梭梭"的曲子。

"秦癫子!你见天哼的什么鬼腔怪调?"有人问。

"广东音乐《步步高》,跳舞的。"

他回答。

"你还步步高?明明当了五类分子,步步低啦!"
"是呀,对呀,江河日下,努力改造……"
在胡玉音面前,秦书田十分知趣,眼睛不乱看,半句话不多讲。"

瘦狗莫踢,病马莫欺",倒是胡玉音觉得他落魄,有些造孽。

有时舀给他的米豆腐,香油和作料还特意下得重一点。

逢圩赶集,跑生意做买卖,鱼龙混杂,清浊合流,面善的,心毒的,面善心也善的,面善心不善的,见风使舵、望水弯船的,巧嘴利舌、活货说死、死货说活的,倒买倒卖、手辣脚狠的,什么样人没有呢?"芙蓉姐子"米豆腐摊子前的几个主顾常客就暂且介绍到这里。

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也像一个市场。

在下面的整个故事里,这几个主顾无所谓主角配角,生旦净丑,花头黑头,都会相继出场,轮番和读者见面的。

二女经理
芙蓉镇街面虽小,国营商店却有三家:百货店、南杂店、饮食店。

三家店子分别耸立在青石板街的街头、街中、街尾。

光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占着绝对优势,居于控制全镇商业活动的地位。

饮食店的女经理李国香,新近才从县商业局调来,对镇上的自由市场有着一种特殊的敏感。

每逢圩日,她特别关注各种饮食小摊经售的形形色色零星小吃的兴衰状况,看看究竟有多少私营摊贩在和自己的国营饮食店争夺顾客,威胁国营食品市场。

她像个旧时的镇长太太似的,挺起那已经不十分发达了的胸脯,在圩场上看过来,查过去,最后看中了"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

她暗暗吃惊的是,原来"米豆腐西施"的脸模长相,就是一张招揽顾客的广告画!更不用讲她服务周到、笑笑微微的经营手腕了。"

这些该死的男人!一个个就和馋猫一样,总是围着米豆腐摊子转……"她作为国营饮食店的经理,不觉地就降低了自己的身分,认定"芙蓉姐子"的米豆腐摊子,是镇上惟一能和她争一高下的潜在威胁。

一天逢圩,女经理和"芙蓉姐子"吵了一架。

起因很小,原也和国营饮食店经理的职务大不相干。

胡玉音的男人黎桂桂是本镇屠户,这一圩竞捎来两副猪杂,切成细丝,炒得香喷喷辣乎乎的,用来给每碗米豆腐盖码子。

价钱不变。

结果米豆腐摊子前边排起了队伍,有的人吃油了嘴巴,吃了两碗吃三碗。

无形中把对面国营饮食店的顾客拉走了一大半。"

这还了得?小摊贩竟来和国营店子抢生意?"于是女经理三脚两步走到米豆腐摊子
前,立眉横眼地把戴了块"牛眼睛"①的手伸了过去:"老乡,把你的营业许可证交出来看看!"胡玉音不知她的来由,连忙停住碗勺赔笑说:"经理大姐,我做这点小本生意,圩圩都在税务所上了税的。

镇上大人娃儿都晓得……""营业证!我要验验你的营业证!"女经理的手没有缩回,"若是没有营业证,就叫我们的职工来收你的摊子!''温顺本分的胡玉音傻了眼:"经理大姐,你行行好,抬抬手,我卖点米豆腐,摆明摆白的,又不是黑市!"这可把那些等着吃米豆腐的人惹恼了,纷纷站出来帮腔:"她摆她的摊子,你开你的店子,井水不犯河水,她又没踩着哪家的坟地!"

"今天日子好,牛槽里伸进马脑壳来啦!""女经理,还是去整整你自己的店子吧,三鲜面莫再吃出老鼠屎来就好啦!哈哈哈……"后来还是粮站主任谷燕山出面,给双方打了圆场:"算啦算啦,在一个镇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话到市管会和税务所去讲!"把李国香气的哟,真想大骂一通资本主义尾巴们!芙蓉镇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窝藏坏人坏事,对她这个外来干部欺生。

①山里人对手表的戏称。

李国香本是县商业局的人事干部,县委财贸书记杨民高的外甥女,全县商业战线以批资本主义出名的女将。

据说早在一九五八年,她就献计献策,由县工商行政管理局放出了一颗"工商卫星":对全县小摊小贩进行了一次突击性大清理。

她的事迹还登过省报,一跃而成为县里的红人,很快入了党,提了干。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今年春上,正当要被提拔为县商业局副局长时,她和有家有室的县委财办主任的秘事不幸泄露。

因她去医院打胎时不得不交代出肚里孽种畜生的来历。

为了爱护典型,秘事当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

就连负责给她堕胎的女医生,都很快因工作需要被安排到千里之外的洞庭湖区搞"血防"去了。

李国香也暂时受点委屈,下到芙蓉镇饮食店来当经理。

可怜巴巴的连个股级干部都没够上呢。

女经理今年三十二岁。

年过三十二对于一个尚未成家的女人来说,是一个复杂的年纪,叫做上上不得,下下不得。

唉唉,都怨得了谁呢?恋爱史就是她的青春史。

李国香二十二岁那年参加革命工作,在挑选对象这个问题上,真叫尝遍了酸甜苦辣咸。

她初恋谈的是县兵役局一位肩章上一颗"豆"的少尉排长,可是那年月时髦姑娘们流行的歌诀是:一颗"豆"太小,两颗"豆"嫌少,三颗"豆"正好,四颗"豆"太老。

她很快就和"一颗豆"吹了。

不久找了位"三颗豆",老倒是不老,就是上尉连长刚和乡下的女人离了婚,身边还有个活蹦乱跳的男娃,头次见面不喊"阿姨",而喊"后妈"!碰他娘的鬼哟,挂筒拉倒。

接着发生了第三次爱情纠葛,闪电式的,很有点讲究,这里暂且不表。

一九五六年党号召向科学进军,她找了位知识分子——县水利局的一位眼镜先生。

两人已经有了"百日之恩"。

可是眼镜先生第二年被划成右派分子。"

妈呀!"她像走夜路碰见了五步蛇,赶忙把跨出去的脚缩了回来,好险!这一来她发誓要成为一名人事干部,对象则要个科局级,哪怕是当"后妈"。

她的愿望只达到了一半。

因为世上的好事总难全。

不知不觉十年青春年华过去了,她政治上越来越跑红,而在私生活方面却圈子越搞越窄,品位级别也越来越低了。

有时心里就和猫爪抓挠着一样干着急。

她天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照镜子。

当窗理云鬓,对镜好心酸。

原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已经布满了红丝丝,色泽浊黄。

原先好看的双眼皮,已经隐现一晕黑圈,四周爬满了鱼尾细纹。

原先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有两个逗人的浅酒窝,现在皮肉松弛,枯涩发黄……天哪,难道一个得不到正常的感情雨露滋润的女人,青春就是这样的短促,季节一过就凋谢萎缩?人一变丑,心就变冷。

积习成癖,她在心里暗暗嫉妒着那些有家有室的女人。

李国香急于成家。

有了法定的男人,她在县上闹下的秘闻就会为人们淡忘。

谁成家前没有一两件荒唐事哟。

今年年初来到芙蓉镇后,她留心察看了一下,在"共产党员、国家干部"这个起码标准下,入选目标可怜巴巴,只有粮站主任谷燕山那个"北方佬"。"

北方佬"一脸胡子拉碴,衣着不整,爱喝二两,染有一般老单身汉诸如此类的癖好积习。

可是据山镇银行权威人士透出风声,谷主任私人存折是个"干字号"。

谷燕山政治、经济条件都不差,就是年龄上头差一截……唉唉,事到如今,只能顾一头了。

俗话说:"老郎疼婆娘,少郎讲名堂。"

当然话讲回来,李国香有时也单相思地想到:一旦真的搂着那个一嘴胡子拉碴的黑雷公睡觉,没的恶心,不定一身都会起鸡皮疙瘩……一个果子样熟过了的女人,不能总靠单相思过日子。

她开始注意跟粮站主任去接近,亲亲热热喊声"老谷呀,要不要我叫店里大师傅替你炒盘下酒菜?"或是扯个眉眼送上点风情什么的:"谷大主任,我们店里新到了一箱'杏花村',我特意吩咐给你留了两瓶!""哎呀,你的衣服领子都黑得放亮啦,做个假领子就省事啦……"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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