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秦癫子的"艺术性劳动"有个重要的遗漏,竟忘了在老胡记客栈门口替年轻的富农寡妇胡玉音塑一尊泥像。
这一"阴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被人发觉,立即对他组织了一次批斗,审问他为什么要包庇胡玉音,和胡玉音到底有些什么勾结。
他后颈窝一拍,连忙低头认罪,原来他只是记下了本镇大队五类分子的老人数,而忘记了"四清"中新划的富农。
他嘴巴答应以实际行动悔过,却又拖了好些时日。
不久上级就传下精神来,对敌斗争要讲质量和政策,对五类分子要从思想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而不要流于形式。
因此,老胡记客栈门口才一直没有出现泥像。
胡玉音对秦书田自是十分感激。
据说秦书田挨批斗那晚上,她躲在屋里哭肿了眼睛。
秦大哥是在代她受过啊,救了她一命啊。
要不,她见到自己门口的泥像被小娃娃们扯起裤子尿尿,真会寻短见的。
虽说上级文件上要求不搞形式主义,但每次五类分子游街示众,黑牌子还是要挂,高帽子也是要戴。
芙蓉镇地方小,又是省边地界,遥远偏僻。
听讲人家北京地方开斗争大会,还给批斗对象挂黑牌,插高标,五花大绑呢。
有些批斗对象还是大干部、老革命呢。
北京是什么地方,芙蓉镇又是什么地方,算老几?半边屋壁那么大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火柴头大的一粒黑点呢。
不用说,本镇大队二十三个五类分子的黑牌子,又是出自秦癫子的高手。
为了表现一下他大公无私的德行,他自己的黑牌子特意做得大一点。
他在每块黑牌上都写明每个五类分子的"职称","职称"下边才是姓名,并一律用朱笔打上个"×",表示罪该万死,应当每游街示众一次就枪毙一回。
他这回又耍了花招,"新富农分子胡玉音"的黑牌没打红又叉。
好在人多眼杂眼也花,他的这一"阴谋"竞也一直没有被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所发现,蒙混过了关。
摆小摊卖米豆腐出身的新富农分子胡玉音,每回游街示众时都眼含泪花,对他的这番苦心感恩不尽。
同是运动落难人啊。
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点儿春天般的温暖。
镇上的人们说,秦癫子十多年来被斗油了,斗滑了,是个老运动员。
每逢民兵来喊他去开批斗会,他就和去出工一样,脸不发白心不发颤,处之泰然。
牵他去挂牌游街,他也是熟门熟路,而且总是走在全大队五类分子的最前头,俨然就是个持有委任状的黑头目。"
秦书田!…'有!""铁帽右派!""在!""秦癫子!""到!"总是呼者声色俱厉,答者响亮简洁。"
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开始时,全公社召开万人大会进行动员。
各大队的五类分子也被带到大会会场示众,一串一串的就像圩场上卖的青蛙一般。
示众之后,他们被勒令停靠在会场四周的墙角上接受政策教育。
可是后来大会散了,人都走光了,芙蓉镇大队的二十三名五类分子却被丢弃在墙角,被押解他们来的民兵忘记了。
严肃的阶级斗争场合出现了一点儿不严肃。
可是当初宣布大会纪律时有一条:没有各大队党支书的命令,各地的五类分子一律不准乱说乱动,否则以破坏大会论处。
这可怎么好?难道真要在这墙角呆到牛年马月?后来还是秦癫子想出了一个办法,他叫同类们站成一行,喊开了口令:"立正!向左看齐!向前看!报数,稍息!"紧接着,他煞有介事地来了个向后转,走出两步,双脚跟一碰,立正站定,向着空空如也的会场,右手巴掌齐眉行了个礼,声音响亮地请示说:"报告李书记!王支书!芙蓉镇大队二十三名五类分子,今天前来万人大会接受批判教育完毕,请准许他们各自回到生产队去管制劳动,悔过自新!"他请示完毕,稍候一刻,仿佛聆听到了谁的什么指示、答复似的,才又说:"是!奉上级指示,老实服法,队伍解散!"这样,他算手续完备,把大家放回来了。
大清早,雾气漾漾。
芙蓉镇青石板街上,狗不叫,鸡不啼,人和六畜都还在睡呢,秦书田就拖着竹枝扫帚去喊胡玉音。
彼此都是每天早起见到的第一个人。
他们总要站在老胡记客栈门口,互相望一眼,笑一笑。
"大哥,你起得真早。
回回都是你来喊门……"
"玉音,你比我小着十把岁,哪有不贪睡的。"
"看样子你是晚上睡不大好哕?"
"我?唉,从前搞脑力劳动,就犯有失眠的毛病。"
"晚上睡不着,你怎么过?"
"我就哼唱《喜歌堂》里的歌……"
提起《喜歌堂》,他们就都住了口。
《喜歌堂》,这给他们带来苦难、不幸的发灾歌……渐渐地,他们每天早晨的相聚,成了可怜的生活里的不可缺少的一课。
偶尔某天早晨,谁要是没有来扫街,心里就会慌得厉害,像缺了什么一大块……就会默默地一人把整条街扫完,然后再去打听,探望。
直到第二天早晨又碰到一起,互相看一眼,笑一笑,才心安理得。
这天早晨,有雾。
他们从街心扫起,背靠背地各自朝街口扫去。
真是万籁俱寂,街道上只响着他们的竹枝扫把刮在青石板上的沙沙沙,沙沙沙……秦书田扫到供销社门市部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墙上歇了一歇,忽然听得供销社小巷围墙那边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忍不住侧出半边脸块去看了看,但见一个身坯粗大的黑影,从侧门闪了出来,还反手把门带严。"
小偷!"秦书田吓了一跳。
但是不对,那人两手空空,身上也不鼓鼓囊囊,哪有这样的小偷?他心里好生奇怪,眼睁睁地看着那黑影顺着墙根走远了。
他晓得供销社的职工们都是住在后院宿舍里,楼上只有女主任李国香住着。
这溜走的人背影有些眼熟。
这是什么好事呢?他没有吱声,也不敢吱声。
这天中午,他还特意到供销社门口去转了转,也没有听见供销社里的人讲丢失了什么东西。
过了几天。
早晨没有雾。
秦书田和胡玉音又从街心分手,各自朝街口扫去。
他扫到供销社围墙的拐角处,又身子靠在墙上歇了歇。
这回,他不等围墙的侧门吱呀响,就从墙角侧出半边脸块去盯着。
不一会儿,侧门吱呀一声响,一个身坯粗大的黑影又从门里闪了出来,反手关了门,匆匆地顺着小巷墙根走了。
秦书田这可看清楚了,暗暗吃了一惊,是他!天呀,天天钻进这围墙里去做什么?事关重大,秦书田不敢声张。
但他毕竟是"人还在,心不死",就拖着扫帚跑到另一头去,把胡玉音叫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对着年轻寡妇的耳朵,透出了这个"绝密"。
讲后又有些怕,一再叮嘱:"千万千万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这号事,街坊邻居都管不了,我们只能当光眼瞎。
何况,我们又是这种身分……""是他?""是他。"
"那一个呢?""是她。"
"他,她,他,鬼晓得你指的是哪个他,她。"
胡玉音却很开心似的,脸盘有点微微泛红:"鬼!你对着人家耳朵讲话,满口的胡子也不刮刮,戳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啊,啊啊,我的胡子……一定刮干净,天天都刮!"他们脸块对着脸块,眼睛对着眼睛,第一次挨得这么近。
又是一天清早,秦书田想出了一个鬼主意。
他和胡玉音在街心会齐了,把这鬼主意说了。
胡玉音只笑了笑,说了声"由便你"。
他们头一回犯例违禁,没有先扫街,而是用铲子从生产队的牛栏门口刮来了一堆稀家伙,放在供销社小巷围墙侧门的门口,开门第一脚就会踩着的地方。
然后,两人躲到门市部拐弯的墙角,露出半边脸子去盯守着。
真讨嫌,这早晨又有雾。
他们的身子不觉地偎依在一起,都没有留意。
等了好一会儿,他们听到了门市部楼上有脚步声,下楼来了。
秦书田个头高,半蹲下身子。
胡玉音把腮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朝同一个方向看着。
他们
都很兴奋,也很紧张,仿佛都感觉到了彼此心房跳动的声音。
胡玉音的半边身子都探出了墙角,秦书田站起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搂了回来,再也没有松开,还越搂越紧,真坏!胡玉音狠狠地拍了两下,才拍开。
小巷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黑影闪将出来,肯定是头一脚就踩在那稀家伙上边了,砰咚一声响,就像倒木头似的,跌翻在青石板上。
那人肯定是脑壳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倒在石板上哼着哎哟,好一刻都没见爬起来。"
活该!活该!天杀的活该!"胡玉音竞像个小女孩似地拍着双手,格格地轻轻笑了起来。
秦书田连忙捂住她的嘴巴,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
秦书田的手热乎乎的,不觉的有一股暖流传到了胡玉音的身上,心上。
两个扫街人继续躲在墙角观看,见那人哼哼哟哟,爬了几下都没有爬起来,看来是跌着什么地方了。
秦书田起初吓了一跳,跟着心里一动,觉得这倒是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便又附在胡玉音的耳朵上"如此这般"地说了说。
不过他的腮巴已经刮得光光溜溜了,再没有用胡子戳得人家的脸巴子生痛。
胡玉音听了他的话,就推开他的双手,转身到街口扫街去了。
秦书田轻手轻脚地走回街心,然后一步一步地扫来。
忽然,他发现了什么似的,拖着个竹枝扫把,大步朝供销社围墙跑来,一迭连声地问:"那是哪个?那是哪个?"
他来到巷子围墙下,故作吃惊地轻声叫道:"王支书呀!怎么走路不小心跌倒在这里呀?快起来!快起来!"
"你们两个五类分子扫的好街!门口的牛粪滑倒人……"王秋赦坐了一屁股的稀家伙,浑身臭不可闻。
他恨恨地骂着,又不敢高声。
"我请罪,我请罪。
来来,王支书,我、我扶你老人家起来。"
秦书田用手去托了托王秋赦那卡在阴沟里的一只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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