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痛死我了!这只脚扭歪筋了!"王秋赦痛得满头冷汗。
秦书田连忙放开脚,不怕脏和臭,双手托住王秋赦的屁股,把他扶坐在门坎上。
"怎么搞?王支书,回家去?还是送你老人家去卫生院?"秦书田关切地问。
"家里去!家里去!这回你秦癫子表现好点,把我背回去。
哎哟,日后有你的好处。
哎哟……"王秋赦疼痛难忍,又不敢大声呼喊,怕惊动了街坊。
秦书田躬下身子,把王秋赦背起就走。
他觉得吊脚楼主身体强壮得像头公牛,都是这几年活学活用油水厚了啊,难怪要夜夜打栏出来寻野食,吃露水草。
"王支书!你老人家今天起得太早,运气不好,怕是碰到了倒路鬼啊!"
"少讲屁话!你走快点,叫人家看见了,五类分子背党支书,影响不大好……回头,回头你还要给我上山去寻两服跌打损伤的草药!"
伤筋动骨一百天。
吊脚楼主在床上整整躺了两个多月。
幸亏有大队合作医疗的赤脚医生送医上门,并照顾他的起居生活。
李国香因工作忙,暂时抽不出时间来看望。
她离开了镇供销社楼上的"蹲点办",回到县革委坐班去了。
秦书田和胡玉音照旧每天天不亮起床,把青石板街打扫得干干净净。
开初,他们两人都很高兴。
每天早晨拖着竹枝扫帚在老胡记客栈门口一碰面,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发热,心发跳。
通过定计捉弄王秋赦,他们一天比一天地亲近了。
简直有点谁也不愿意离开谁似的了。
他们心里都压抑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痛苦,一种磨人的情感啊……有一天天落黑时,秦书田竞给她送来了一件浅底隐花的确凉衬衫,玻璃纸袋装着,一根红丝带扎着……天啊,她都吓慌了。
从没见过这种料子的衣服。
自己成了这号人还配穿吗?穿得出吗?秦书田走后,她把衬衫从玻璃纸袋里取出来,料子细滑得就和绸子一样。
她没舍得穿。
她把衣服紧紧地搂在胸口,捂在被窝里哭了整整一夜。
她像捧着一颗热烈的心,她有了一种犯罪的感觉。
她决定第二天乘人不备时去上一次坟,去桂桂的坟头上烧点纸,把心事和桂桂讲讲,打打商量。
桂桂生前总是依着她,顺着她,娇她,疼她。
桂桂的魂,也会保佑她,谅解宽恕她,她盼着桂桂晚上给她托个梦……第二天大清早,秦书田来敲门,约她去扫街时,她三下两下就把花的确凉衬衫穿上了,当里衣,贴心又贴肉。
可是她连衣领子都塞了进去,叫人看不出。
他们默默地扫着青石板街……本来都好好的,秦书田却突然手里的扫把一丢,张开双臂,胆大包天,紧紧搂住了她!"你疯了?天呀,秦大哥,你疯了?书田哥……"胡玉音颤着声音,眼里噙满了泪花……她抽泣着,让秦书田搂抱爱抚了好一会儿,才把他推开了,推开了。
她好狠心,但不能不推开呀。
天,这算哪样一回事呀?都当了反革命,沦为人下人,难道还能谈恋爱,还可以有人的正常感情?不行,不行,不行……她好恨,她好恨呀,恨自己心里还有一把火没有熄灭!为什么还不熄灭?为什么不变成一个木头人,一个石头人?你这磨难人的鬼火!生活把什么都夺走了,剥去了,生活已经把她像个麻疯病患者似地从正常人的圈子里开除出来了,入了另册,却单单剩下了这把鬼火。
整整一早晨,她都一边扫街一边哭。
出了这件事后,连着好几天早晨,他们都只顾各自默默地扫着街,谁都不理睬谁。
他们心里都很痛苦。
他们却渴望着过上一个"人"的生活。
秦书田倒是跟往常一样,每天清早照例到老胡记客栈门口来默默地守候着,直到胡玉音起了床,开了门,他才默默地转身离去……时间,像一位生活的医生,它能使心灵的伤口愈合,使绝望的痛楚消减,使某些不可抵御的感情沉寂、默然。
尽管这种沉寂、默然是暂时的,表面的。
大约过了半个来月,秦书田仿佛冷静了下来。
胡玉音就对他笑了,又叫开了"秦大哥"。
而且那笑容里,那声音里,比原先多出了一种浓情蜜意。
从此,他们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不再提那要把人引入火坑的罪恶。
反倒彼此都觉得坦然、亲近。
生活又回到了旧的轨迹。
他们就像这青石板街上的两台扫街机,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还能活着。
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
不久,胡玉音害了伤风,发着高烧,睡在床上说胡话。
难为秦书田每天早起一人服两人的劳役,挥着竹枝扫把从街头扫到街尾。
而后又发挥自己的一点可怜的医药知识,上山采来药草,料理"同犯"吃喝。
山镇上的人们早就不大关心这两个人物了,因此谁都没有注意。
胡玉音病得每天只能歪在床上就着秦书田的双手吃喝汤药。
每天,胡玉音都要含着眼泪、颤着声音喊几声"书田哥……"
贵人有贵命,贱人有贱命。
过了十来天,胡玉音的病好了,又天天早起扫街了。
一天早晨五点钟左右,秦书田又去叫醒了胡玉音,两人又来到了街心。
可是这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马上就有倾盆大雨了。
今年春上的雨水真多。
他们仍在机械地打扫着街道。
不同的是,如今他们是肩并着肩地扫了,一边一个。
暴雨说来就来,黑糊糊的天空就像一只满是砂眼的锅底,把箭杆一般的雨柱雨丝筛落了下来。
胡玉音忽然拉了秦书田就走,就跑!跑回老胡记客栈,两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屋里还是一片漆黑。
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一根干纱。
他们都脱着各自的湿衣服。
脱下来的衣服都拧得出水。
胡玉音在黑地里冷得浑身打哆嗦,牙齿也打战战:
"书田哥……书田哥,你来扶我一下,我、我冻得就像结了冰凌……"
"哎呀,病刚刚好,又来冻着。
我扶你到床上去睡,在被窝里暖和暖和……"
秦书田摸索着,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双手接触到胡玉音时,两人都吓了一跳,他们都忘记了身上的衣服已经脱光了……
风雨如磐,浩大狂阔。
雷公电母啊,不要震怒,不要咆哮……雨雾雨帘,把满世界都遮拦起来吧。
人世间的这一对罪人,这一对政治黑鬼啊,他们生命的源流还没有枯竭,他们性灵的火花还没有熄灭,他们还会撞击出感情的闪电,他们还会散发出生命的光热。
爱情的枯树遇上风雨还会萌生出新枝嫩叶,还会绽放瘦弱的花朵,结出酸涩的苦果……
六"你是聪明的姐"
胡玉音对于自己能够活下来,能够熬下去,还居然会和秦书田相爱,常常感到惊奇。
每次挨斗挨打、游街示众后,她被押回老胡记客栈,就觉得自己活够了,只剩下一丝丝气没断了。
有时连颈脖上的黑牌子都不爱取下来,就昏昏糊糊地和衣睡去。
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简直不敢相信似地睁开眼睛:奇怪,还活着?为什么还不死啊!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胸口里边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就是说,她还应当起来,还应当去扫街……
她自艾自怜,曾经打算选下一个好点的日子死去,初一,或是十五。
是的,死是自己的最后一件紧要事,一定要选个好点的日子。
而且要死个好样子。
不能用索子上吊,不能在胸口上戳剪刀,不能去买老鼠药吃。
那样会死得凶,会破相。
最好是投水。
人家会打捞上来,会放得规规整整,干干净净。
就像睡着了一样摆在块门板上,头发都不大乱。
就只脸盘白得像张纸,而且有点发青,有点肿。
胡玉音曾经是个观音菩萨跟前的玉女一般的人儿,死了,也应当是个玉女。
变了鬼,都不会难看、吓人。
因之,她曾经好几次走到玉叶溪的白石桥上,望着溪水发呆。
白石桥有三、四丈高,溪水绿得像匹缎子。
溪水两岸是湿漉漉的岩壁,岩壁上爬满了虎耳草、凤尾巴、藤萝花。
若从岩岸边上看下去,水上水下,一倒一顺,有两座白石桥,四堵岩壁。
人站在桥上,水里的倒影清楚得连脸上的酒窝都看得见。
桥高,岸陡,水深。
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苦命女子到这桥上来寻自尽。
久而久之,镇上居民就给这白石桥另取了个名字:孤女桥。
每一次,胡玉音来到孤女桥上,低头一见自己落进水里的影子,就伤心,就哭:玉音啊,玉音,这就是你吗?你是个坏女人?你害过人?在镇上,你有什么生死对头?没有啊,没有!玉音在镇上蚂蚁子都怕踩得,脸都很少和人红,讲话都没有起过高腔,小娃儿都没有欺负过一个。
你为人并不势利、刻薄,吝啬钱财,当初还周济过不少人……那又是为哪样啊?你不害人,不恨人,不势利,没有生死对头,人家还要整你、恨你、斗你?把你当作世界上最下作、最卑贱的女人?使你走路都抬不起头,人前人后扬不起脸,连笑都要先看看四周围……你是作了什么孽啊,要落得这样苦命,得到这样的报应!这个世道对自己太不公道,太无良心!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哭啊,哭啊,感到委屈,感到不平,就有了气!"我偏不死!我偏不死!我为什么要死?我犯了哪样法,哪样罪?我为什么活不得?"她站在孤女桥上,几次都没有跳下去。
她就是不该一眼就看清了水里的那个自己……
她还曾经用别的法子作践过自己。
有一回她三天三晚水米不沾牙。
可是每天早晨起来都梳头、洗脸,每晚上都洗澡、换衣。
第四天早上,她去扫街,晕倒在青石板街上。
是秦书田把她背回老胡记客栈来,像劝亲人一样地劝她,像哄妹儿一样地哄她,打了一碗蛋花汤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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