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田一边喂她一边哭。
她还从没见过秦书田哭。
这个铁帽右派无论是跪砖头挨批斗,挂黑牌游街,都是笑眯眯的,就和去走亲家、坐酒席一样。
他乐天,不知愁苦。
可如今,秦书田为了她,反倒哭了,使胡玉音冷却了的心,感到了一点点人世的温存。
她从小就心软。
她对人家心软,对自己也心软。
原先桂桂在世、日子好过的时候,她最怕看得、最怕听得人家屋里的伤心事。
秦书田,秦癫子……早就在护着她了。
有段时间,她恨秦癫子。
仿佛自己的不幸,就是秦癫子带来的。
就是那年她成亲,秦癫子却带着歌舞团的妖精们来唱《喜歌堂》,反封建,开坏了她新婚的彩头……如今,秦书田大约就是要来悔补自己的过失。
但过失是这样重大,即便是死三回,生三回,也找补不回来。
其实,秦书田也是物伤其类啊,惺惺惜惺惺,造孽人怜惜造孽人。
在胡玉音的病床边,秦书田还轻轻地哼《喜歌堂》里的《铜钱歌》给她听:"正月好唱《铜钱歌》,铜钱有几多?一个铜钱四个角,两个铜钱几个角?快快算,快快说,你是聪明的姐,她唱哩《铜钱歌》……"秦书田三个铜钱、四个铜钱地唱下去,一直唱到十个铜钱打止。"
你是聪明的姐、聪明的姐啊",每唱到这一句,秦癫子就眼里含着泪花,忧伤地看着胡玉音。
什么意思?"你是聪明的姐"啊,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为什么不活下去?世界不只是一个芙蓉镇。
世界很大,天长日久啊。
而且世界的存在也不能只靠搞运动,专门搞斗争。
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
聪明的姐啊,聪明的姐,你是聪明的姐啊!……
古老的民歌,一声声呼唤着,叮咛着。
生命的歌。
也许正是这古老的从小就会唱、爱唱的歌,唤醒了胡玉音对生的渴望。
她开始留心秦书田这个人。
当了五类分子,做了人下人,还总是那么快活、积极。
好像他的黑鬼世界里就不存在着凄苦、凌辱、惨痛一样。
游街示众他总是俨然走在前头。
接受批斗总是不等人吆喝、挥动拳脚,扑通一声先跪下,低垂下脑壳。
人家打他的左边耳光,他就等着右边还有一下。
本镇大队的革命群众和干部讲他不算死顽固,只是个老运动油子。
开初胡玉音有些看不起他,以为他下作。
但后来慢慢地亲身体会到秦书田的办法对头,可以少挨打,少吃苦。
就是自己学不起。
人家揪她的头发,刚一松手,她就忍不住伸开手指去理理梳梳。
人家按下她的颈脖,弯腰九十度,她一直起腰,就要扯扯衣襟,扣好衣扣。
人家罚她下跪,一允许她站起来,她立即就把双膝盖上的尘土拍拍干净。
为了这习惯,她多挨了不少打,就是改不了。
有人讲"这个新富农婆真顽固"。
这时她就想着要早点死,叫人家骂不成,批不成,斗不成。
她所以还活着,还因为另一件事给了她强烈的刺激。
就是那一回,外地来的那班无法无天似的男女红卫兵,讲着北方话或是操着长沙口音,把公社书记李国香也揪了出来,颈脖上挂着双破鞋游街!这算哪样回事啊,世界真是大,没听过、没见过的新奇事情真多。
原来是你斗我,我斗你,斗人家,也斗自己……这天游街回来,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感到快活。
坏心眼,幸灾乐祸。
她洗了脸,就去照镜子。
镜子是妈妈留下来的。"
四清"时只没收了新楼屋,改做了本镇的小招待所,而把老铺子留给她。
她总怕有两三年没有照过镜子了。
她发觉自己老多了,额角、眼角、嘴角都爬上了鱼尾细纹……但整个脸盘的大样子没变。
头发还青黝,又厚又软。
眼睛还又大又亮,两颊也还丰润。
她自己都感到惊奇。
她甚至有时神思狂乱地想:嗯,要是李国香去掉她的官帽子,自己去掉头上的富农帽子,来比比看!叫一百个男人闭着眼睛来摸、来挑,不怕不把那骚货、娼妇比下去……
有时候,她晚上睡得早,睡不着。
天气燥热,她光着身子平躺在被盖上。
她双手巴掌习惯地蒙住眼睛,像害羞似的,然后慢慢地往下抹,一直抹到胸脯上才停下来。
胸脯还肉鼓鼓、高耸耸的,像两座小山峰。
她真恨死自己了,简直还跟一个刚出嫁的大闺女一样……好可厌,她恨不能把它抹平。
可是抹不平。
哪里像个五类分子?五类分子一个个佝腰拱背,手脚像干柴棍,胸脯荒凉得像冬天的草地。
就她和秦书田还像个人。
这以后,她又恢复了照镜子的习惯。
有时对着镜子自怨自艾,多半时候是对着镜子哭。
哭什么?她哭心里还有一把火,没有熄。
她惟愿这把火早些熄灭。
大雷雨的那个早上,那个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早上,她和秦书田身上都湿得不剩一根干纱,老天爷成全了他们的罪孽……人世间的事物,"第一"总是最可宝贵的。
有了第一_,就不愁第二。
做得初一,就做得十五。
镇上的人们的警惕性侧重于政治方面。
阶级斗争真是无所不在,无孔不入。
谁会想到罚两个"新五类分子"打扫青石板街,还会发生这类男女欢媾?他们被瞒过了,骗住了。
也许是大环套小环一般的运动,走马灯一般的上台和下台,反复无定、朝是夕非的口号,使他们眼花缭乱,神经疲乏了。
他们只觉得青石板街打扫得一天比一天干净,净洁得青石板发出暗光,娃娃们掉粒饭在上头都不会脏。
还有秦书田和胡玉音两个五类分子出工非常积极,还抢队上的重活、脏活做。
胡玉音脸蛋上的皱纹熨平了,泛出了一层芙蓉花瓣似的红润。
她就像已经得到了准信,某月某日就会给她摘掉"新富农分子"的黑帽子一样。
铁帽右派和新富农寡妇,背着镇上的革命群众非法同居了。
他们就像一对未经父老长者认可就偷情的年轻人,既时时感到胆战心惊,又觉得每分每秒都宝贵、甜蜜。
只要在一起,他们就搂着,抱着,发疯似地亲着,吻着。
长期压抑的感情一旦爆发,就表现为不可思议的狂热,表现为一种时间上的紧迫。
好像随时都可能有一只巨手把他们分开,永生永世不得见面。
他们是在抢时间。
只有畸形的生活才有畸形的爱。
他们明白这种胆大妄为是对他们的政治身分、社会等级的一次公然的挑战和反叛。
晚上,他们从来不点灯。
他们习惯,甚至喜欢在黑暗里生活。
胡玉音总是枕着秦书田的手臂睡。
有时睡梦里还叫着"桂桂,桂桂"。
秦书田不会生气,还答应,仿佛他真的就是桂桂。
桂桂还没有死,还在娇他、疼他的女人。
桂桂的魂附在书田哥身上。
书田哥常常哼《喜歌堂》给玉音听。
一百零八支曲子,两百多首词,曲曲反封建。
他曲曲都记得住,唱得出。
胡玉音佩服他的好记性,好嗓音。
"玉音,你的嗓音才好哪。
那一年,我带着演员们来搜集整理《喜歌堂》,你体态婀娜,声清如玉,我们真想把你招到歌舞团去当演员哪。
可你,却是十八岁就招郎,就成亲……"
"都是命。
怪就怪你们借人家的亲事,来演习节目、坏了彩头……我和桂桂命苦……"
"你又哭了?又哭。
唉,都是我不好,总是爱提些老话,引得你来哭。"
"书田哥,不怪你。
是我自己不好,我命大,命独。
我不哭了,你再唱支《喜歌堂》来听……"
秦书田又唱了起来:我姐生得像朵云,映着日头亮晶晶。
明日花轿过门去,天上狮子配麒麟。
红漆凳子配交椅,衡州花鼓配洋琴。
洞房端起交杯酒,酒里新人泪盈盈。
我姐生得像朵云,随风飘荡无定根……
胡玉音不觉地跟着唱,跟着和。
他们都唱得很轻,铺外边不易听得见。
他们有时唱的词不同,曲不同。
胡玉音唱的是原曲原词,秦书田唱的是他自己改编过的词曲,大同小异。
唱到不同处,他们只是互相推一推,看一眼,却又谁都不去更正谁。
谁说他们只有苦难,没有幸福?他们也像世界上所有真诚相爱的人那样,在畅饮着人生最甜蜜的乳汁、最珍贵的琼浆。
他们爱唱他们的歌:天下有路一百条呦,能走的有九十九。
剩下一条绝命路呦,莫要选给我姐走。
生米煮成熟米饭,杉木板子已成舟!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门板背起走。
生成的"八字"铸成的命,清水浊水混着流。
陪姐流干眼窝泪,难解我姐忧和愁……
有罪的人过的日子,就像一根黑色长带,无休无止地向前延伸着。
大约是春天过完了,夏天开始的时候,胡玉音开始觉得身子不舒服,心里经常作反,想吐,怕油腻,好吃酸东西。
把去年冬下浸的酸萝卜、酸白菜帮子吃了又吃。
开初她还没有觉得是怎么回事。
后来无意中想到这是"巴了肚"、"坐了喜"的症候时,她都差点晕了过去。
真是又惊又喜,想笑又想哭。
原先盼了多少年都没有盼来的,都已经时过景迁、不存任何痴心妄想了,"喜"却悄然无声地姗姗来迟了,而且是在这种苟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的年月里来了。
为什么不早点来?要是在摆米豆腐摊子那年月就巴了肚,生了三个、四个娃娃,新楼屋就不会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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