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人们把这件事当作头条新闻,出工收工,茶余饭后,谈论了整整半个来月。
只有仍然挂着个粮站副主任衔的谷燕山,屁股上吊着个酒葫芦,来铺门口看了两回对联,什么话也没有讲。
街坊邻居们的议论,倒是提醒了秦书田和胡玉音。
在一个镇上人家都早早地关上了铺门的晚上,他们备下了两瓶葡萄酒,一桌十来样荤腥素菜,在各自的酒杯底下垫了一块红纸,像是也要履行一下手续仪式似的,喝个交杯酒。
虽然公社还没有批下他们的"告罪书",但估计人家对他们这一等人的结合不会感什么兴趣。
真要感兴趣,才是抬举了他们呢。
反正生米煮成熟米饭,清水浊水混着流,大队干部和镇上街坊们都已经认可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黑鬼对黑鬼,又不碍着谁。
因之胡玉音、秦书田两人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点红光喜气……他们正依古老的习俗,厮亲厮敬地喝了交杯酒,铺门外边就有人嗒嗒、嗒嗒地敲门。
夫妻两个立时吓得魂不附体。
胡玉音浑身打着哆嗦,秦书田赶忙把她搂着,好像能护着她似的……嗒嗒、嗒嗒的敲门声仍在响着,却又听不见有人叫喊,秦书田才定了定神。
他咬着胡玉音的耳朵说:"听听,这声音不同。
若是民兵小分队来押我们,总是凶声恶气地大喊大叫,脚踢,枪托子顿,门板砰砰砰……"胡玉音这才定了定神,点了点头。
男人就是男人,遇事有主见,不慌乱。
"我去开门?""嗯。"
秦书田壮着胆子去开了门,还是吃了一惊:原来是"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手上提着个纸盒盒,屁股上吊着酒葫芦。
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
秦书田赶忙迎了进来,闩好门。
胡玉音脸色发白,颤着声音地请老谷入席。
老谷也不客气,不分上首下首就坐下了:
"上午和下午,我都看见你们偷偷摸摸的,一会儿买鱼,一会儿称高价肉……我就想,这喜酒,我还是要来讨一杯喝。
如今镇上的人,都以为我是酒鬼,好酒贪杯……我想,我想,你们大约也不会把我坦白、交代出去……你们呢,依我看,也不是那种真牌号的五类分子……成亲喜事,人生一世,顶多也只一两回……"
黑夫妻两个听这一说,顿时热泪涟涟,双双在谷燕山面前跪了下去,磕着头。
在这个动辄"你死我活"的世界上,还是有好人。
人的同情心,慈善心,还是没有绝迹……
谷燕山没有谦让,带着几分酒意地笑着:"起来,起来,你们这是老礼数、老规矩。
是不是要我保媒啊?这几年,我是醉眼看世人,越看越清醒。
你们的媒人,其实是手里的竹扫把,街上的青石板……也好,今晚上嘛,我就来充个数,认了这个份儿!"
黑夫妻两个又要双双跪了下去,谷燕山连忙把他们拉住了,
倒真像个主婚人似地安排他们都坐好了。
"我还带了份薄礼来。"
谷燕山打开纸盒,从中取出四块布料来,还有一辆小汽车,一架小飞机,一个洋娃娃。"
不要嫌弃。
这些年来,镇上人家收亲嫁女,我都是送的这么一份礼……你们也不例外。
我是恭贺你们早生贵子……既是成了夫妻,不管是红是黑,孽根孽种,总是要有后的。"
胡玉音心里一阵热浪翻涌,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还是镇住了自己。
她又走到谷燕山面前,双膝跪了下去,抽泣着说:
"谷主任!你要单独受我一拜……你为了我,为了碎米谷头子,背了冤枉啊……是我连累了你,害苦了你……你一个南下老干部……若是干部们都像你,共产党都是你这一色的人,日子就太平……呜呜呜,谷主任,日后,你不嫌我黑,不嫌我贱,今生今世,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谷燕山这时也落下泪来,却又强作欢颜:"起来,起来,欢欢喜喜的,又来讲那些事做什么?自己是好是歹,总是自己最明白……来来,喝酒,喝酒!如今粮站里反正不要我管什么事,我今晚上就要好好喝几杯,尽个兴。"
秦书田立即重整杯盘。
夫妻俩双双敬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
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后,就从屁股后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芦(秦书田、胡玉音这时好恨白天没有准备下一瓶白烧酒啊):
"你们这是红糖水。
你们两口子喝了和睦甜亲。
我可是要喝我的二锅头,过瘾,得劲!"
你劝我敬,一人一杯轮着转,三人都很激动。
谷燕山喝得眼眨眉毛动,忽然提议道:"老秦!早听说你是因了个什么《喜歌堂》打成右派的,玉音也有好嗓子,你们两个今晚既是成亲,就唱上几曲来,庆贺庆贺,快乐快乐!"
恩人的要求,还有什么不答应的?夫妻两个不知是被酒灌醉了,还是被幸福灌醉了,红光满面地轻轻唱起一支节奏明快、曲调诙谐的《轿伕歌》来:
新娘子,哭什么?我们抬轿你坐着,
眼睛给你当灯笼,肩膀给你当凳坐。
四人八条腿,走路像穿梭。
拐个弯,上个坡,肩膀皮,层层脱。
你笑一笑,你乐一乐,
洞房要喝你一杯酒,路上先喊我一声哥……
生命的种子,无比顽强。
五岭山区的花岗岩石脊上,常常不知要从哪儿飞来一粒几颗油茶籽那么大的树籽。
这些树籽撒落进岩缝石隙里,几乎连指甲片那么一小块泥土都没有啊,只靠了岩石渗出的那一点儿潮气,就发胀了,冒芽了,长根了。
那是什么样的根系?犹如龙须虎爪,穿山破石,深深插入岩缝,钻透石隙,含辛茹苦,艰难万分地去获取生命的养分。
抽茎了,长叶了,铁骨青枝,傲然屹立。
木质细密,坚硬如铁。
看到这种树木的人,无不惊异这生命的奇迹。
伐木人碰上它,常常使得油锯断齿,刀斧卷刃呢。
一个月后,秦书田、胡玉音被传到了公社。
开初,他们以为是通知他们去办理婚姻登记手续。
只是秦书田有些经验,多了个心眼,用一个粗布口袋装了两套换洗衣服。
"秦书田!你这个铁帽石派狗胆包天,干下了好事!"
秦书田和胡玉音刚进办公室,公社主任李国香就桌子一拍,厉声喝斥。
大队支书王秋赦满脸盛怒地和女主任并排坐着。
旁边还有个公社干部陪着,面前放着纸笔。
秦书田、胡玉音低下了头,垂手而立。
秦书田不知头尾,只好连声说:"上级领导,我请罪,我认罪……"
"在管制劳动期间,目无国法,目无群众,公然与富农分子胡玉音非法同居,对无产阶级专政猖狂反扑……"女主任宣判似地继续说。
原来昨天晚上,王秋赦来个别汇报、请示工作时,女主任才详细问起了他的脚扭伤的经过。
王秋赦便把那一大早从供销社侧门出来,滑倒在一堆稀牛粪上,被早起扫街的铁帽右派发现并背回吊脚楼去的经过讲了一遍。
还说秦书田近一段表现不错等等。"
我早晓得你上当了!"女主任冷笑了一声骂道,"愚蠢的东西!供销社高围墙侧门的那条小巷子才多宽一点?平日从没有人牵牛从那巷子里过,牛拉屎远不拉、近不拉,偏偏拉在那门口?你那时经常到门市部楼上过夜……肯定被铁帽右派盯住了,才设下了这个圈套!你呀,力气如牛,头脑简单,少了一根阶级斗争的弦!"王秋赦当场被女主任数落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圆脑壳缩进衣领去。
同时也暗暗叹服,这女上级就是比他高强。"
阶级报复!明天我就派民兵捉住秦癫子吊半边猪!"王秋赦想到被右派分子算计,吃了两个多月的苦头,就睁大了三角眼,暴跳如雷。"
要文斗,不能光想着去触及敌人的皮肉。"
女主任倒是胸有成竹,平静地说,"他不是申请和胡玉音结婚,而且已经公然住在一起了?我们就先判他个服法犯法,非法同居!他去劳改个十年八年,还不是我们跟县里有关部门讲一句话?到了劳改队,看他五类分子还去守人家的高围墙、矮围墙!"于是,秦书田和胡玉音就被传到公社来了。
"秦书田!胡玉音!你们非法同居,是不是事实?"女主任继续厉声问。
秦书田抬起了头,辩解说:"上级领导,我有罪……我们向大队干部呈过请罪书,大队送了我们白纸对联,认可了我们是'黑夫妻'……我们原以为,她是寡妇,我是四十出头的老单身,同是五类分子,我们没有爬墙钻洞……公社领导会批准我们……"
"放屁!"王秋赦听秦书田话里有话,就拳头在桌上一擂,站了起来,"无耻下流的东西!你这个右派加流氓,反革命加恶棍的双料货!给老子跪下!给老子跪下!我今天才算看清了你的狼心狗肺!呸!跪下!你敢不跪下?"
胡玉音拉了拉秦书田。
秦书田当右派十多年来,第一次直起腰骨,不肯跪下,甚至不肯低头。
过去命令他下跪的是政治,今天喝叫他下跪的是淫欲。
胡玉音仿佛也懂得了他的这层意思,胆子也就大了。
王秋赦怒不可遏,晃着两只铁锤似的拳头,奔了过来。
"王秋赦!要打要杀,我也要讲一句话!"胡玉音这时挡了上去,眼睛直盯住吊脚楼主,面色坚定沉静。
王秋赦面对着这双眼睛,一时呆住了。"
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我们面对面地这么站着,不是头一回了吧?可我从没有张扬过你的丑事……今后也不会张扬!我今天倒是想问问,男女关系,是在镇上摆白摆明、街坊父老都看见了、认可了、又早就向政府请求登记的犯了法,还是那些白天做报告、晚上开侧门的犯了法?"
"反了!翻天了!"一时,就连一向遇事不乱、老成持重的女主任,这时也实在没有耐性了,竞降下身分像个泼妇撒野似地骂道,"反动富农婆!摆地摊卖席子的娼妇!妖精!骚货!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看我撕不撕你的嘴巴!"
真不成体统。
更谈不上什么斗争艺术,领导风度,政策水平。
玷污了公社办公室的几尺土地。
但李国香毕竟咬着牙镇住了自己,浑身战栗着,手指缝缝挤出了血,才没有亲自动手。
她是个聪明人,林副统帅教导过她:政权就是镇压之权。
她决定行使镇压之权:
"来几个民兵!拿铁丝来!把富农婆的衣服剥光,把她的两个奶子用铁丝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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