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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镇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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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三、四张小嘴巴要喂要填,她就是困难户了,能向政府要救济,要补助呢。

有了后代,桂桂也就不会走了那条路。

做父亲的,哪能不为了后代活着?…"八字"先生讲她"命里不主子","子"究竟来了,虽然来得迟,来得不是时候。

是祸,是福?她诚惶诚恐。

但她心甘情愿承担由此而产生的任何痛苦,甚至付出性命。

为了不育,人们朝她身上泼过多少污水啊。

就是自己,也总是把生育看作为一个女人头号紧要的事。

自古以来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胡玉音没有立即把自己"坐了喜"的信息告诉秦书田。

这件事太重大了,必须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拿定了准信以后才告诉他。

她对秦书田越来越温存,有事没事就要依偎着他。

常常做点好的给他吃,哄他吃,而自己不舍得吃,就像招待一位立了功的英雄。

女人就是这样痴心。

同时,胡玉音还像在迎候着一个神圣的宗教节日的来临,清心净欲,不再和秦书田同居,使秦书田如堕五里雾中。

她喜欢一个人单独住在老胡记客栈,安安静静地平躺在床上,什么东西也不盖,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在自己的腹部抚摩着,试探着,终于触摸着了小生命寄生的那个角落……她好高兴啊。

她眼睛里溢满了幸福、欣慰的泪水。

自从桂桂死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觉得活着是多么地好,多么地有意思。

真傻,从前却总是想到死,死。"

你是聪明的姐",你算什么"聪明的姐"啊?
整整过了一个月,胡玉音对自己的身孕有了确信无疑的把握之后,也是她把这个甜蜜的秘密独自享用了一个月之后,才在一个清早,把自己"坐了喜"的事告诉了秦书田。

秦书田如梦初醒,这才明白了玉音这段时间既对他亲密又和他疏远的原因。

他扫把一扔,竟在当街就"天啊,天啊"地叫着,紧紧地抱住胡玉音,又是笑,又是哭。

玉音连忙制止住了他的狂喜,哭笑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什么场合。

"玉音,我们向大队、公社请罪,申请登记结婚吧!"秦书田把脸埋在玉音的胸前,像梦呓地说,"这本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家会不会准?或许,我们这是罪上加罪。"

胡玉音平静地回答。

她已经把什么都反复想过了,也就不怕了,心安理得了。

"我们也还是人。

哪号文件上,哪条哪款,规定了五类分子不准结婚?"秦书田双手扶着她,颇有把握地说。

"准我们登记就好。

就怕这年月,人都像红眼牛,发了疯似的,只是记仇记恨……管他呢。

书田哥,不要为这事烦恼。

不管人家怎么着,准不准,反正娃娃是我们的。

我要,我就是要!"
胡玉音说着,一下子扑倒在秦书田怀里,浑身都在颤战,哭泣了起来。

仿佛立即就会有人伸过了一双可怕的大手,从她怀里把那尚未出生的胎儿抢走似的。

自然,这早上的青石板街没有能好好清扫。

也就是从这早上起,秦书田承担起了一个男子汉的义务,没再让胡玉音早起扫街。

玉音又有点子"娇"了,也要睡睡"天光觉",像一般"坐了喜"、身子"出了脾气"的女人那样,将息一下子了。

秦书田却是在有意无意地做给镇上的街坊们看看:胡玉音已经是秦某人的人了,她的那一份街道归秦某人打扫了。

七人和鬼
王秋赦支书在镇供销社的高围墙下崴了脚,整整两个月出不得门。

李国香主任来芙蓉镇检查工作时顺便进吊脚楼来看了看他,讲了几句好好休息、慢慢养伤、不要性急之类的公事公办的话。

对他的肿得像小水桶一样粗的脚,只看了两眼,连摸都没有摸一下,毫无关切怜悯之情。"

老子这脚是怎么崴的?是我大清早赶路不小心?"若是换了另一个女人,王秋赦说不定会破口大骂,斥责她寡情薄义,冷了血。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岂止一夜。

什么丑话、丑事没讲没做?但对女上级,他倒觉得自己是受了一种"恩赐",上级看得起自己,无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呢。

女上级来看他一次,就够意思的了,难道还要求堂堂正正一个县革委常委、公社主任,也和街坊婆娘们那样动不动就来酸鼻子、红眼睛?女上级不动声色,正好说明了她的气度和胆识。

自己倒是应当跟着她操习操习,学点上下周旋、左右交游的本领呢。

那天,王秋赦正拄了一根拐棍,在吊脚楼前一跛一颠地走动,活活筋骨血脉,铁帽右派秦书田就走了来,双手捧着一纸"告罪书",朝他一鞠躬。

他倚着拐杖站住了,接过"告罪书"一看,惊奇得圆圆的脸块像个老南瓜,嘴巴半天合不拢,眼睛直眨巴:
"什么?什么?你和富农寡婆胡玉音申请登记结婚?"
秦书田勾头俯脑,规规矩矩地回答:"是,王书记,是。"

为了缓和气氛,又恭恭敬敬地问,"王书记的脚大好了?还要不要我进山去挖几棵牛膝、吊马墩?"
王秋赦的胖脸上眉头打了结,眼睛停止了眨巴,眯成两个小三角形。

他对这个"铁帽右派"的看法颇为复杂。

在那个倒霉的大清早,自己一屁股滑倒在稀牛屎上,是秦书田把他从小巷子里背回家,还算替他保了密,并编了一套话:大队支书早起到田里看禾苗,踩虚了脚,拐在涵洞里,因公负伤。

大队因此给他记了工伤,报销医疗费用……但是对于胡玉音呢?对于这个至今还显得年轻的、不乏风韵的寡妇,王秋赦也曾经私下里有过一些非分之想。

可是他和女主任的特殊关系在时时制约着他。

世事的
变化真大,生活就像万花筒。

这么个妙可的女人,从一个不中用的屠户手里,竟然又落到了秦书田的黑爪爪里。

"你们,你们已经有了深浅了?"吊脚楼主以一种行家的眼光逼住秦书田,仿佛看穿了对方的阴私、隐情。

"这种事,自然是瞒不过王书记的眼睛的……"秦书田竟然厚颜无耻地笑了笑,讨好似地说。

"放屁!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嗯?"
"也记不清楚了,我向上级坦白,我们每天早晨打扫青石板街,扫来扫去,她是个寡妇,我一直打单身,就互相都有了这个要求。"

"烂箩筐配坼扁担。

都上手几次了?"
"不……不敢,不敢。

上级没有批准,不敢。"

"死不老实!这号事你骗得过谁?何况那女人又没有生育,一身细皮嫩肉,还不喂了你这只老猫公?"
秦书田听到这里,微微红了红脸:"上级莫要取笑我们了。

鸡配鸡,凤配凤……大队能不能给我们出张证明,放我们到公社去登记?"
王秋赦拄着拐棍,一跛一颠地走到一块青条石上坐下来,圆圆胖胖的脸块上眉头又打了结,眼睛又眯成两个小三角形。

他看了看秦书田呈上的"告罪书",仿佛碰到了政策上的难题:"两个五类分子申请结婚……婚姻法里有没有这个规定?好像只讲到年满十八岁以上的有政治权利的公民……可是你们哪能算什么公民?你们是专政对象,社会渣滓!"
秦书田咬了咬嘴皮,脸上再没有讨好的笑意,十分难听地说:"王支书,我们、我们总还算是人呀!再坏再黑也是个人……就算不是人,算鸡公、鸡婆,雄鹅、雌鹅,也不能禁我们婚配呀!"
王秋赦听了哈哈大笑,眼泪水都笑了出来:"娘卖乖!秦癫子,我可没有把你们这些人当畜生,全中国都是一个政策……你不要讲得这样难听。

这样吧,这回我老王算对你宽大宽大,把你的报告先在大队革委里头研究研究,再交公社去审批。

不过先跟你打个招呼,中央下了文件,马上就要开展'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了,批不批得下来,还难讲哪!"
秦书田诚惶诚恐,恳求着王秋赦:"王书记,我们的事,全仗你领导到公社开个口,讲句话……我们已经有了,有了……"
王秋赦瞪圆了眼睛,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有了?你们有了什么了?"
秦书田低下了头。

他决定把事情捅出来,迟捅不如早捅,让王秋赦们心里有个底:"我们有了那回事了……"
果然,王秋赦一听,就气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两个死不老实的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当了阶级敌人还偷鸡摸狗……滚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送副白纸对联给你,你自己去贴在老胡记客栈的门口!"
站在矮檐下,哪有不低头?生活是颠倒的,淫邪男女主宰着他们爱情的命运。

第二天,大队部就派民兵送来了一副白纸对联,交给了秦书田。

秦书田需要的正是这副对联。

他喜上眉梢,获得了一线生机似地到老胡记客栈来找胡玉音。

胡玉音正在灶门口烧火,一看白纸对联就伤心地哭泣了起来。

原来镇上贴白纸对联,是横扫"四旧"那年兴起的一种新风俗,是为了惩罚、警告街坊上那些越墙钻洞、偷鸡摸狗的男女,把他们的丑事公诸于众,使其在革命群众中臭不可闻而采取的一项革命化措施。

"玉音,你先莫哭,看看这对联上写的什么?对我们有利没有害呢!"秦书田边开导边把对联展开来,"大队干部的文墨浅,无形中就当众承认了我们的关系。

你看上联是'两个狗男女',下联是'一对黑夫妻',横批是'鬼窝'。

'一对黑夫妻',管它红、白、黑,人窝、鬼窝,反正大队等于当众宣布了我们两个是'夫妻',是不是?"
秦书田真是有他的鬼聪明。

胡玉音停止了哭泣。

是哪,书田哥是个有心计的人。

征得了胡玉音的同意,秦书田才舀了半勺米汤,把白纸对联端端正正地糊在铺门上。

老胡记客栈门口贴了一副白纸对联,这消息立即轰动了整个芙蓉镇。

大人、小娃都来看热闹,论稀奇:"'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这对子切题,合乎实际。"

"也是哟,一个三十出头的寡婆子,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单身,白天搭伙煮锅饭,晚上搭伙暖双脚!""他们成亲办不办酒席?""他们办了酒席,哪个又敢来吃?"
"唉,做人做到这一步,只怕是前世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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