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那样迈出了人生的重要一步,从此一生的命运完全改变。
进入缅共后,我们很快就分开了。当时跑出来的女知青比较少,大多被分在后方医院护理伤员或搞后勤,而我们男知青直接编入连队,参加战斗。那么多知青一下子跑来,情形很混乱,我们仓促分开后,彼此完全音信不通,根本不知对方到了哪里,虽然都在同一个战区,有时就相隔几里地,可是见面的机会很少。那时候仗打的很激烈,我第一次握住真枪经历枪林弹雨,又新鲜又激动,自豪得根本无法入睡,每逢这时我就想到一鸣,我从没那样思念过她,渴慕过她,我想把内心所有的思念和感情都倾诉给她。
也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在我最想她的时候,她忽然像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我面前,那是我们分开一个月之后。那几天没有战事,忽然有人叫我说营地后面有个人找我,我诧异地走出去,觉得眼前一亮,竟然是一鸣,她穿着一件破旧的缅族少女的衣服,脸很瘦,眼睛又黑又深,她似乎变了很多,但我说不出,只是觉得她更美了。
我情不自禁地跑上去拥抱她,她瘦削的肩在我的臂弯里柔弱地颤抖。我拉住她,许多话语无伦次地脱口而出,我要把这些天发生的事都告诉她,让她分享我成为一个真正战士的自豪和光荣。她静静地听,静静地微笑,眼里有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可惜我当时毫无察觉。
过了很久我才记起问她:“你现在好吗?”她不答却说:“陈梁,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忘了我吧。”我几乎遭了当头一棒,完全呆住了,她不看我,只是自顾自地说革命事业,当前,考虑个人感情是不适当的,尤其是战争时期,这种感情上的牵挂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不如分手的好……冷冰冰的语调说着一些陌生的话,这怎么是我的一鸣呢?我知道她的决定通常不可更改,她的瘦弱单薄的身体里蕴藏着惊人的韧性、毅力和坚定,为了她所钟情的革命事业,她可以牺牲一切,难道包括初恋吗?
我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我有点恨这个扼杀真情的年代,恨这场摧毁爱情的战争,甚至恨她。她只是坦然一笑,又是那种为理想而牺牲的幸福微笑,令我心痛的微笑。
她说话很算数,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曾多次在后勤组和医院打听她,很奇怪没有任何人知道有关她的消息,她就像融化在热带雨林的空气中了,渐渐地,我不再找她,试图不去想她,她成了锁入我内心的一处隐痛和青年时代最难忘的回忆。
再见到她是三年以后,在一种我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的情况下,我们见面了,想起那时的情景,我就止不住心理发抖,止不住想流泪,止不住20年来痛心疾首的后悔。
那时侯我受了一点轻伤,从前线上撤下来,住在那边靠近附近的后方营地里。打了三年的仗,我已经是一个老兵了,看惯了生生死死,信仰和理想已成模糊的概念,不停息的战斗成了麻木的惯性,70年代初缅共已经进入低潮,丛林冲弥漫的是悲观厌战的情绪。
营地里还住着不少缅共的官员和将领,为了调节单调无味的战争生活,他们找来文工团表演节目寻欢作乐,那都是一些年轻的女孩,来自印度、缅甸和中国,这些文工团巡回在各营地之间,除了表演节目,实际上她们还担任类似“慰安妇”的职责。我对这类歌舞不感兴趣,总觉得有点强作欢颜的味道。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在那些年轻姑娘中间,我竟然看到了一鸣。
她变了很多,当她站出来穿着一身红旗袍唱起《我的祖国》时,我以下认出她来,那是一首我们一起唱过无数遍极其钟爱的歌,我认得那嗓音和感情,她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在灯光下看来,竟感觉凄艳。然而她依然美丽,虽然脂粉仍遮不住脸上的倦意与憔悴。
泪水一下子涌上我的眼睛,我茫然不知所措,白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只是觉得自己当初似乎做错了很大一件事,可又不知是什么。看到那些很久没见过女人的士兵用野兽一样的眼光玩味她,我简直要疯了,可是一鸣仍然在笑着,对所有人。
夜深了,疯狂的士兵们涌上台去,像抢猎物一样抢夺那些柔弱的女孩,她们虽然已经习惯于这种情景,并不惊慌失措,只是麻木地等待。有军官来制止混乱的士兵,然后他们自己把那些女孩带走了,一鸣瘦削的肩被一只大手粗鲁地揽了过去。我再也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声“一鸣”,她回过头来,那双又深又黑的眼睛空空洞洞,好象根本没看见我,接着转过头,靠在那人肩上,走进屋里。
灯光的瞬间,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前我也听说过曾有一些美丽出众的女知青被送去文工团以抚慰丛林中太寂寞的男人,并对她们说这是革命事业要求她们作出的牺牲。可我决想不到这会落到一鸣头上。其实我本该想到的,她是那么光彩照人。那一瞬间,我忽然全明白了,我太了解一鸣的性格,三年前她要求我忘记她的时候,已经决定作出这种牺牲了,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我以为她为了所谓革命牺牲掉的只是初恋,只是我,可现在我明白她牺牲掉的远比那些珍贵,那时她只是一个19岁的少女啊!她微笑的神情重显在我面前,并且永远铭刻在我的生命中。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鸣她太傻了,太理想主义了,可那个时代我们谁不是那样呢?
自那以后,我一直陷在一种深深的痛悔和自责之中,似乎是我把一鸣推到了这步境地。三年战争生活,我不再是当年那个幼稚冲动的男孩子了,理想、信仰不再是那么简单的事。无休止的战争把人们抛入死亡与灾难,我想退出这场战争,和一鸣在一起。从她空洞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她的痛苦与失落。
就在我准备去找她的时候,忽然传来惊人的消息:一鸣通敌叛逃了。
据说,一次去往前线演出的途中,一鸣逃跑了,逃去的方向不是中国而是缅甸内地政府军控制区。又说,她已经被当即处决了,就草草埋在树林里。
我惊愕得忘记了流泪,我知道以一鸣的超乎寻常的忍耐与坚韧,如果不是难以忍受那种折磨和蹂躏,她是不会这么做的。我知道那些几年见不到女人的士兵的饥渴的欲望,一鸣竟那样生活了三年。我根本无法想象。我的坚强、美丽的“女神”她在我心中依然更加冰清玉洁,不可侵犯,她决不会通敌叛逃的,这一点我坚信,她只是想到一个没人认得出她的陌生地方,永远抛开丛林中这段恶梦。
一鸣就这样失踪了,而我的思念仍在。不久我退出了缅共,“文革”以后回到了北京。
十几年过去,那些创伤和隐痛也渐渐平复了,可是几年前的一件事让我很久不能平静。
那次是出差到中缅边境,然后过境参观了缅甸三个城市,那段日子里,我感到我的心在不停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我似乎重新感怀20岁的日子和她芬芳的饿呼吸。不知是不是由于我思念过甚,我在街上碰到了一鸣。
就像那次一样,我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一个穿着缅人服饰的女人,有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我的心抑制不住的狂跳起来,越过拥挤的人群想追上她,一边呼着她的名字,可她毫无觉察,用缅语和身边背着小孩的一个男人交谈着。在我绝望地停住脚步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向着我的方向微笑了一下,就是那种我永世难忘的笑容。至今我不知道那是假的还是真的。
缅共高级将领中的中国知青
今天,中缅边境线上的战火已经停息,连绵不断的枪声和流血成为一个逐渐远去的记忆。在缅甸靠近中国国境的一片丛林里的开阔地上,曾经被炮火烧焦的土地重新萌芽,枝枝蔓蔓的荒草在地上匍匐延伸,星星点点野花遍布, 经常会有缅甸的或是中国的小孩子到这儿玩,青蓝的天宇下响起的幼稚的童音与天真的笑声,会让曾经历过战乱的人感到战后的凄凉与和平的艰难。
他们小小的赤脚踩过草丛中冰冷洁白的碎石,那些石头在艳绿的草中显得格外落寞,没人知道这些碎石拼接起来会是一个多么雄壮的墓碑,也没人知道这片荒草下掩埋的几根枯骨曾属于一个多么年轻而完美的躯体。这坟墓,这坟墓下的人,同一切战争的遗迹一样,不管曾怎样轰轰烈烈,如今都不留一丝痕迹,而关于这坟墓的故事呢,也许会在丛林中慢慢流传,直到无人再忆起。
时光追溯到1968年,荒草,坟墓与和平那时都不曾有过,燃烧着的是战火、鲜血和炽热的理想。缅共××战区的军长惊异地发现在自己的军队中竟有这样一位出色的战士。他的眼前浮现一张年轻军人的脸,像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虽然被硝烟熏的漆黑,面颊上还带着数枝刮破的血迹,但那英挺的眉与明亮的眼睛仍然发出摄人的光彩。
那是一次大的战役,缅共明显败退,政府军大规模的围剿呈扇面状扑向这块临近边境的根据地。在来势凶猛的火力围攻下,最后军部不得不迁移。兵败如山倒,几乎所有的通讯系统都被摧毁,一切盲目的指挥均不起作用,几千幸存的缅共士兵如一群惊弓之鸟在丛林中四散奔逃,而这位年迈的军长也在其中,回想起早年追随昂山将军南征北战,后来又经历无数次恶战,留下累累战绩与累累伤痕,难道今天就注定在这里要全军覆没吗?一阵悲哀袭上心头,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他栽倒在没膝的草丛里,滚热的液体从大腿汩汩涌出。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伏在一个人肩上,如恶浪中的小舟一样颠簸不已,他感到那人强健的肌肉,滚烫的不断淌下的汗水和粗重的喘息。他略微一动,那人回过头,年轻英俊的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几乎使黑暗的丛林让步。年轻人艰难地背着他,一天一夜,在没有路的密林里跋涉,冷枪不断地从身后、耳边擦过去,路上不断有衣衫褴褛的士兵的僵硬的尸体。临近拂晓,他们终于穿过密林,来到一片宿营地。枪声渐渐远去,小股部队逐渐汇集。
横七竖八躺倒的是筋疲力尽的士兵。军长倚在一个庞大的树根上,没人知道他是军长,他也愧于承认。绝望的空气弥漫在人群里,大家知道不久敌人就会追上来,发现这里,然后……有人开始咒骂,有个人粗鲁地折断了枪,返身向林外敌人的方向走去―去死或是去投敌?人群骚动起来。军长支撑起身子,想大声呼喊以制止一触即发的混乱局面。这种时候,也许只需一个清醒而理智的人便能挽回许多不该发生的惨剧。
这时,一个灵活矫健的身影从人群中闪出来,拦住了往外走的人。军长发现他正是那个背了自己一天一夜的年轻战士。他的脸上看不到慌张与绝望,抿紧的嘴角显出果断和坚强,那是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他用云南方言喊着,一边用手比划,他说:“难道大家还不明白,不管是留在这里还是往回走,都是死路一条,唯一的出路就是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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