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学徒都也拿了脸盆来了。甲笑道:“我还只猜到一半喀,我说灶上的热水李先生要倒光。不想到这冷饭粑李先生也吃。不忙,掺点开水吗。我们不吃,也不生关系。”李步祥听了,倒有点难为情,因笑道:“实不相瞒,昨晚上我忙得没有吃饭。简直作梦都在吃饭。”两个学徒,自不便和他再说什么。
李步祥吃了两碗冷饭,也不好意思再吃了。再回到楼上,打算把那位要去买大批黄金储蓄的陈先生叫醒。到那床头面前一看,却是无人,而且铺盖卷也不曾打开,干脆,人家是连夜去办这件事去了。他这一刺激,更透着兴奋,便将皮包里现钞,重复点数两遍,觉得没有错误了,夹着皮包就向大街走。
这正是早雾弥漫的时候不见天色。因为重庆春季的雾和冬季的雾不同。冬季是整日黑沉沉的,像是将夜的时间。春季的雾起自半夜,可能早间八九点钟就消失,它不是黑的,也不会高升,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云烟,罩在地上。在野外,并可以看到雾像天上的云团,卷着阵势,向面前扑来。天将亮未亮,正是雾势浓重的时候。马路两旁的人家,全让白雾埋了,只有面前五尺以内,才有东西可以看清。电杆上的路灯,在白雾里只发出一团黄光,路上除了赶早操的国民兵,偶然在一处聚结,此外都是无人。
第九回排 队(2)
李步祥放开了步子,在空洞的大街上跑,径直地向陶伯笙家走去。到了那里,天也就快亮了,在云雾缥缈里面,那杂货店紧紧地闭上了两扇木板门。他虽然知道这时候敲人家的店门,是最不受欢迎的事,可是和陶伯笙有约,不能不去叫起他。只得硬了头皮冬冬地将门捶上几下,到底陶伯笙也是有心人,在他敲门不到五分钟,他就开门迎他进去了。经过那杂货店店堂的时候,柜台里搭着小铺睡觉的人,却把头缩在被里叽咕着道:“啥子事这样乱整?那里有金子抢吗?”
李步祥跟着主人到屋子里,低声问道:“他们知道我们买金子?”陶伯笙笑道:“他们不过是譬方话说说罢了。”说着自行到厨房里去盥水洗脸冲茶,又捧出了几个甜面包来,请客人用早点。李步祥道:“昨晚上你也没有吃晚饭?这一晚,可真饿得难受。”
陶伯笙倒不解何以有此一问,正诧异着,还不曾回问过来。却听到门外有人接嘴道:“陶先生还没有走啦,那就很好。”随着这话进来的是隔壁魏太太。陶伯笙笑道:“啊!魏太太这样早?”她似乎长衣服都没有扣好,外面将呢大衣紧紧地裹着,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她扛了两扛肩膀,笑道:“我不和你们犯了一样毛病吗?”陶伯笙道:“魏太太也预备作黄金储蓄?要几两?你把钱交给我吧,我一定代劳。”魏太太摇摇头道:“日子还过不下去,哪里来的钱买金子?我说和你们犯一样的毛病,是失眠症,并不是黄金迷。”
陶伯笙道:“可是魏太太这样早来了必有所谓。”她笑了一笑道:“那自然。有道是不为利息,谁肯早起?我听说你是和范先生办黄金储蓄的,今天一定可以见到面。我托你带个信给他,我借他的两万元,这两天,手上实在是窘,还不出来,可否让我缓一步还他?”陶伯笙笑道:“赌博场上的钱,何必那样认真?而且老范是整百两买金子的人,这一点点小款子,你何必老早的起来托我转商?我相信他不在乎。”魏太太道:“那可不能那样说。无论是在什么地方,我是亲手在人家那里借了两万元来的。借债的还钱……”
陶伯笙正在捡理着本票现钞,向大皮包里放着。他很怕这大数目有什么错误,不愿魏太太从中打搅,便摇手拦着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用多说了。我今天见着他,一定把你的话转达,可是我要见不着他呢,是不是耽误你的事?你这样起早自然是急于要将这句话转达到那里去。我看你还是自己去一趟吧。我写个地点给你。”说着,他取出西服口袋里的自来水笔,将自己的卡片,写了两行字在上面。因道:“上午十一点到十二点,下午三点到五点,他总会在写字间坐一会子的。”
魏太太接过名片看了一看,笑道:“老范还有写字间呢。”陶伯笙道:“那是什么话。人家作到几千万的生意,会连一个接洽买卖的地方没有吗?”他口里虽然是这样说话,手上的动作,还是很忙的。说着,把皮包夹在肋下,手里还捏了半个小面包向嘴里塞了去。
魏太太知道人家是去抢买金子,事关重大,也就不再和他说话。陶伯笙匆匆地走出大门,天色已经大亮。李步祥又吃了三个小面包,又喝了一碗热开水,肚子里已经很是充实。跟在陶伯笙后面,由浓雾里钻着走。
街上的店户,当然还是没有开门,除了遇到成群的早操壮丁,还是很少见着行人。陶伯笙道:“老李,现在还不到七点钟,我们来得早一点了吧?”他笑道:“我们挨庙门进,上头一炷香,早早办完了手续回家,先苦后甜不也很好吗?”陶伯笙道:“那也好,反正走来了还有走回去之理?”
两人穿过了两条街,见十字街头,有群人影子,在白雾里晃动,其初也以为是上早操的。到了附近,看出来了,全是便装市民,而且有女人,也有老人。他们挨着人家屋檐下,一字儿成单行站着。有些人手上,还捏着一叠钞票。陶伯笙道:“怎么着,这个地方也可以登记吗?”
第九回排 队(3)
李步祥哈哈笑道:“老兄,你也不看人家穿些什么衣服,脸上有没有血色吗?他们全是来挤平价布的。你向来没有起过大早,所以没见过。这前面是花纱局一个平价供应站,经常每日早上,有这些人来排班挤着的。挤到了柜台边每人可以出六七成的市价买到一丈五尺布。布有黑的,有蓝的,也有白的,但都粗得很,反正我们不好意思穿上身,所以你也就不会注意到这件事。”
陶伯笙听他这话,向前走着看去,果然关着铺门的门板上,贴了不少布告,机关没有开门,那机关牌子,也就没有挂出来。那些在屋檐下排班的市民,一个接着一个,后面人的胸脯紧贴了前面人的脊梁,后面人的眼睛望了前面人的后脑勺,大家像是发了神经病似地这样站着。陶伯笙笑道:“为了这一丈五尺便宜布,这样早的在这里发呆,穿不起新衣服,就少穿一件衣服吧。”
李步祥道:“你这又是外行话了。在这里挤平价布的人,哪里全是买了布自己去穿?他们里面,总有一半是作倒把生意的,买到了布,再又转手去卖给别人。”陶伯笙道:“这不是要凭身份证,才可以买到的吗?”他道:“有时候也可以不要身份证,就是要身份证,他们配给的人,根本是连骂带喝,人头上递钱,人头上递布,凭一张身份证,每月配给一回,既不问话,也不对相片,倒把的人,亲戚朋友里面,什么地方借不到身份证?所以他们每天来挤一次,比作什么小生意都强。”
他还要继续地谈。陶伯笙猛可地省悟过来,笑道:“老兄,我们来晚了,快走吧。你想只一丈五尺平价布的事情,人家还是这样天不亮来排班,我们作的那买卖,怎么能和这东西打比,恐怕那大门口已是挤破了头了。”李步祥说句不见得,可也就提开了脚步走。一口气跑到中央银行附近,在白雾漫漫的街上,早看到店铺屋檐下,有一串排班的人影,陶伯笙跌着脚先说声:“糟了。”
原来重庆的中央银行,在一条干路的横街上,叫打铜街。这条横街,只有三四幢立体式洋楼。他两人一看这排班的人,已是拉着一字长蛇阵转过弯来,横弯到了干路的民族路上。两人且不排班,先站到了横街头上,向那边张望一下。见那长蛇阵阵头,已是伸进到白雾里去,银行大门还看不见呢。但二人依然不放心这个看法,还是走向前去。直到银行门外,看清楚了人家是双扉紧闭。
站在门外的第一个人,二十来岁,身穿蓝布大褂,端端正正的,将一顶陈旧的盆式呢帽,戴在脑袋顶上,像个店伙的样子。陶伯笙低声道:“老李,你看,这种人也来买黄金储蓄。”他笑道:“你不要外行。这是代表老板来站班的。到了时候,老板自然会上场。我们快去上班吧。”说着,赶快由蛇头跑向蛇尾。就在他们这样走上去的时候,就有四五个人向阵尾上加了进去。陶伯笙道:“好!我们这观阵一番,起码是落伍在十人以后了。”于是李先生在前,陶先生在后,立刻向长蛇阵尾加入。
这是马路的人行便路上。重庆的现代都市化,虽是具体而微的,但因为和上海汉口在扬子江边一条线上,所以大都市里要有的东西,大概都有。他们所站的是水泥面路,经过昨晚和今晨的浓雾浸润,已是湿黏黏的,而空间的宿雾,又没有收尽,稀薄的白烟,在街头移动,落到人身上和脸上,似乎有一种凉意。
陶李二人初站半小时的一阶段,倒没有什么感觉,反正在街上等候长途汽车,那也是常事。可是到了半多时后,就渐渐地感到不好受。第一是这个站班,不如等汽车那样自由,爱等就等,不等就叫人力车走,现在站上了可不敢离开,回头看看阵脚,又拉长了十家铺面以上,站的阵尾,变成阵中段了。这越发不敢走开,离开再加入,就是百十个单位的退后。第二是这湿黏黏的水泥便道和人脚下的皮鞋硬碰硬,已是不大好受,加之有股凉气由脚心里向上冒,让人极不舒服。说也奇怪,站着应该两条腿吃力,站久了,却让脊梁骨也吃力。坐是没有坐的地方的,横过来站着,又妨碍着前后站着的邻居,唯一的法子,只有把身体斜站着。斜站了不合适,就蹲在地下。
第九回排 队(4)
陶伯笙是个瘦子,最不能让身体受疲劳。他这样站班,还是第一次,在不能支持的情况下,只好蹲着了。可是他个子小,蹲了下去,更显着小,整条长蛇阵的当中,有这么个人蹲着,简直没有人理会脚底下有人。但在人阵当中蹲下去一个人,究竟是有空当的。陶伯笙的前面是李步祥,是个胖子,倒可抵了视线。他后面恰是个中年妇人,妇人后面,又是个小个人,在最后面的人,看到前面有空当,以为有人出缺,就向前推,那妇人向前一歪,几乎压在陶伯笙身上。吓得他立刻站了起来,大叫道:“挤不得,乱了秩序,警察会来赶出班去的。”
那妇人身子扭了两扭,也骂道:“挤什么?”她接着说了句成语道:“那里有金子抢吗?”人丛中有两位幽默地笑道:“可不就为了这个,前面中央银行里就有金子。不过抢字加上个买字罢了。不为抢金子,还不来呢。”于是很多人随着笑了。李步祥回转头来向陶伯笙道:“硬邦邦笔挺挺站在这里,真是枯燥无味,来一点噱头也好。”老陶没有说什么话,笑着摇了两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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