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二十分钟,来了救星了。乃是卖报的贩子,肋下夹了一大叠报,到阵头上来作投机生意。陶李两人同时招手,叫着买报。可是其他站班的人,也和他二人一样,全觉得无聊,急于要找报纸来解闷,招着手要报的人,就有全队的半数。那报贩子反正知道他们不能离开岗位,又没有第二个同行。他竟是挨着单位,一个个地卖了过来。
好容易卖到身边,才知道是重庆最没有地位的一张报纸,平常连报名字都不大听到过。但是现在也不问它了,两人各买了一张,站着捧了看。先是看要闻,后是看社会新闻。战时的重庆报纸,是没有副刊的,最后,只好看那向不关心的社论了。直把全张报纸看完,两手都有些不能负荷,便把报纸叠了,放在衣袋里。
陶伯笙向李步祥摇头道:“这日子真不容易挨,我觉得比在防空洞里的时候要难过些。”李步祥笑道:“那究竟比躲防空洞滋味好些。到少,这用不着害怕。”在李步祥面前的,正是一位北方朋友,高大的个子,方面大耳,看他平素为人,大概都干着爽快一类的事情。他将两手抱住身上穿的草绿呢中山服,一摆头道:“他妈的,搭什么架子,还不开门。咱们把他揍开来。”
李步祥把身上的马表掏出来看看,笑道:“倒不能怨人家银行,才八点钟呢。银行向来是九点钟开门的。”那北方朋友道:“他看到大门外站了这多人,不会早点开门吗?早开门早完事,他自己也痛快吧。我真想不干了。”说着,抬出了一只脚去。
李步祥道:“老兄,你来得比我还早。现在银行快开门了。你这个时候走岂不是前功尽弃?你离开了这队伍,再想挤进来,那是不行的。”那位北方人听了这话,又把脚缩了回去。笑着摇摇头道:“我自己无所谓,有钱在手,不作黄金储蓄,还怕作不到别的生意吗?唉!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想这队伍里面,一定有不少同志,都奉了内阁的命令来办理。今天要是定不到黄金储蓄,回到家里,就是个漏子。”他这么一说,前后好几位都笑了。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队伍前面一阵纷扰,人也就是一阵汹涌。可是究竟有钱买金子的人和买平价布的人不同,阵线虽然动了,却是一直线地向前移进,并没有哪个离开了阵线在阵外抢先。李步祥随了北方人的脚跟,陶伯笙又随了他的脚跟,在水泥路面上,移着步子。
这时,宿雾已完全消失,东方高升的太阳,照着面前五层高楼的中央银行巍巍在外。银行门口,根本就有两道铁栏杆,是分开行人进出路线的。这个掘金队,一串的人,由铁栏杆夹缝里,溜进中央银行大门。门口已有两名警察两名宪兵,全副武装分立在门两边,加以保护。他们看了这些人,好像看到了卓别林主演的《淘金记》一样,都忍不住一种轻薄的微笑。眼光也就向每个排队的黄金储户脸上射着。陶伯笙见人家眼光射到他身上,也有点难为情。但转念一想,来的也不是我陶某一个人,我又不是偷金子来了,怕什么?于是正着面孔走了过去。
第九回排 队(5)
恰好,到了银行门口,那个大队伍,已停止了前进,他就这样地站在宪警的监视之下。前面的那个北方人,就站在门圈子下,可以看到银行里面,回转头来笑道:“好吗?银行里面,队伍排了个圈子,让那一圈人把手续办完了,才能临到我们,这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了。”
李步祥回头看看,见这长蛇阵的尾巴,已拖过了横街的街口。便笑道:“我们不要不知足,在我们后面,还拖着一条长尾巴呢。”北方人道:“对了,我们把那长期抗战的精神拿出来,不怕不得着最后的胜利。”这连那几位宪警也都被引着笑了。
他们在门口等了十来分钟,慢慢地向前移动,陶伯笙终于也进了银行的大门内。不过在进门以后,他又开始感到了一点渺茫。原来这银行正面是一排大柜台子,在那东角铜栏杆上,贴出了白纸大字条,乃是黄金储蓄处。来储蓄的人,由门口进去向北,绕了大厅中间几张填单据的写字台,折而向东,直达到墙边,再把阵头,引向黄金储蓄处。人家银行,还有其他许多业务要办,不能让储蓄黄金的人,都把地位占了,所以这个队伍曲曲折折地在银行大厅里闪开着路来排阵的。因为如此,在前面柜台边办理手续的人,都让这长蛇阵的中段,在中间横断了。他们是一切什么手续,后面全看不到。进了银行,还不知道事情怎样的进行,自然又焦急起来,一个个昂着头,竖着脚尖,不断地向前看。有叹气声,也就有笑声。有埋怨声,但走开的却没有一个。究竟是金子克服了一切。
第十回半日工夫(1)
在四十分钟以后,陶李二人挨着班次向上移,已移到了银行大厅的中间,这也就可以看到靠近的柜台了。大概这些人每人手上都拿了几张本票,虽也有提着大包袱,包着整捆的钞票的,恰好都是女人,似乎是女人交现钞就没有什么麻烦。在储蓄黄金的窗户左隔壁,常有人过去取一张白纸票,然后皇皇然跑回这边窗户。但跑回来,那后面的人,就占了他和柜台内接洽的位置,因此总是发生争议。经过了几个人的交涉局面,也就看出情形来了。那张白纸是让人填写储户和储金多少的。有些人在家里就写好了来的,自不必再写。有些人根本没预备这件事,过去取得了纸,又要到大厅中间填写单据的桌子上找了笔来填写。在他后面填好了单子的人,自不会呆等,就越级竟自向柜上交款了。因之填写单子的人,回头再来队伍头上,总得和排班买金子的人,费一番口舌。
陶伯笙看到,就向李步祥道:“这事有点伤脑筋。我们都没有填单子,离开队伍去填写,后面人就到了那柜台窗眼下。这是一个跟着一个上去的阵线,我们回来,站在那个人面前交款,人家也不愿意。这只有我们两人合作。我站着队伍前面不动,你去填单子,填来了,你依然站在我前面。”李步祥摇摇头笑道:“不妥,你看谁不是站班几点钟的人,到了柜台边,你压住阵头不办理手续,呆站着等我填单子,后面的人,肯呆望着吗?”陶伯笙搔搔鬓发,笑道:“这倒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法子。”
那前面的北方人笑道:“不忙,自然有法子,只要花几个小钱而已。”陶李二人,正还疑心这话,这就真有一个解决困难的人走过来了。这人约莫是三十多岁,黄瘦了一张尖脸,毛刺刺的,长了满腮的胡桩子。头上蓬松了一把乱发,干燥焦黄的向后梳着。由下巴颏到颈脖子上,全是灰黑的汗渍。身穿一件旧蓝布大褂,像米家山水画,淡一块浓一块的黑迹牵连着。扛了两只肩膀,越是把这件蓝布大褂飘荡着托在身上。他口里衔了一截五分长的烟卷,根本是早已熄灭了,然而他还衔在口角上。他左手托了一只旧得变成土色的铜墨盒,右手拿了一叠纸和一支笔,挨着黄金储蓄队走着,像那算命卜课先生兜揽生意,口里念念有词地道:“哪位要填单子,我可以代劳,五两以下,取费一百元,五两以上二百元,十两以上三百元。十五两以上四百元。二十两以上统取五百元。”
北方人笑道:“你这倒好,来个累积抽税。二十两以上,统是五百元,我储五百两,你也只要五百元吗?”他要死不活的样子,站住脚,答道:“怕不愿意多要?财神爷可就说话了,写那么一张纸片就要千儿八百元吗?”北方人还要和他打趣几句,已经有人在队伍里,把他叫去写单子了。
李步祥笑道:“这倒是个投机生意。他笔墨纸砚现成,陶兄,我们就照顾他两笔生意吧。”那家伙在队伍那头替人填单子,已是听到这议论了。他倒无须叫着,已是走过来了。向李步祥点了头道:“你先生贵姓?”他说话时,那衔在嘴角上五分长的烟卷,竟是不曾跌落,随了嘴唇上下颤动。
李步祥笑道:“不多不少,我正好想储蓄二十两,正达到你最高价格的水准。”他尖嘴唇里,笑出黄色的牙齿来,半哈着腰道:“老板,你们发财,我们沾沾光吗?你还在乎这五百元。”李步祥想着为省事起见,也就不和他计较多少,就告诉姓名,和储金的数目。这家伙将纸铺在地上,蹲了下去,提了笔填写。填完了,将纸片交给李步祥,取去五百元。看那字迹,倒也写得端正。李步祥便道:“字写得不错,你老兄大概很念了几年书,不然,也想不出这个好主意。”那人叹了口气道:“不要见笑,还不是没有法子?”
那北方人也笑道:“我倒还想起有个投机生意可做。谁要带了几十张小凳子到这里出租,每小时二百元,包不落空。”前后的人都笑了。这个插曲,算是消遣了十来分钟,可是那边柜台上,五分钟办不完一个储户的手续,陶李二人站了两小时,还只排班排到东边墙脚下,去那柜台储户窗户边还有一大截路。笔挺地站着,实在感到无聊,两人又都掏出口袋里的报纸来看。李步祥笑道:“我看报,向来是马马糊糊,今天这张报,我已看了四遍,连广告上的卖五淋白浊药的文字,我都一字不漏看过了。今天我不但对得起报馆里编辑先生,就是登广告的商家,今天这笔钱,都没有白花。”
第十回半日工夫(2)
陶伯笙道:“我们总算对得起自己事业的了,不怕饿,不怕渴,还是不怕罚站。记得小的时候,在学校里淘气,只站十来分钟,我就要哭。于今站上几点钟,我们也一点不在乎。”李步祥摇着头,叹了口无声的气,接着又笑上了一笑。笑过之后,他只把口袋里装着的报纸,又抽出来展开着看。他的身体微斜着,扭了颈脖子,把眼睛斜望了报纸。陶伯笙笑道:“你这样看报舒服吗?”李步祥笑道:“站在这里,老是一个姿势,更不舒服。”他这句话,说得前后几个人都哈哈大笑了。
又是二十来分钟,又挨进了几尺路。却见魏太太由大门口走进来,像是寻人的样子,站在大厅中间,东张西望。陶伯笙不免多事,抬起一只手伸过了头,向她连连招了几下,魏太太看到人头上那只手,也就同时看到了陶先生,立刻笑着走过来,因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吗?快十一点钟了。”
陶伯笙摇摇头道:“有什么法子呢?我们是七点多钟排班的。八,九,十,十一,好,共是四小时;坐飞机的话,到了昆明多时了。”李步祥道:“若说是到成都,就打了个来回了。”魏太太周围看了一看,低声笑道:“陶先生,你一个人来几份?”他道:“我全是和老范办事,自己没有本钱。怎么着?魏太太要储蓄几两。我可以代劳。你只用到那边柜台上去拿着纸片,填上姓名,注明储金多少,连钱和支票都交给我,我就和你递上。快了,再有半点钟,也就轮到我们了。”魏太太道:“我本来也没有资本。刚才有笔小款子由我手里经过,我先移动过来四万元,也买二两玩玩。我想,陶先生已经办完手续了,所以走来碰碰看。既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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