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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棋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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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号房里重新安静下来。谢芳回到床上盘腿而坐背《英汉大词典》,关飞鸾回到桌前记周记,吕金妹和几个同改又凑在一块儿打扑克。我回到我的床头看书。但是,我打开《罪与罚》,仍然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我又合上书本,起身倚窗站着。我看见外头的天空一片瓦蓝,清水潭碧波盈盈,烟雾腾腾,水草凼里有几只丹顶鹤走来走去,田野上有一群一伙燕子像黑色的闪电一样穿梭。我痴痴地看着这一切,默默地舔着心头的伤痕。哦,我心里正痛得淌下一滴滴鲜血!

天上飞的小鸟,水里游的小鱼,我千百倍地羡慕你们!

忽然,我看见铁窗外一棵老松树横斜伸出一根枝桠,几乎就要搭在我们号房的窗台上。我眯着眼睛一个恍惚,觉得我只要攀着这棵老松树的枝杆,再哧溜哧溜下到地面,我就能赢得一个自由的空间。但是,再细细看一看纵一条竖一条的铁窗,它是那么威严、冷峻、结实,我就知道我即使插上双翅,也休想飞出这坚如铁桶的牢房。

惟一能够救我一命的只有章彬彬。她是我漂浮于苦海中的独木舟,是我身陷古井中徐徐降落的一根井绳,我一定要千方百计抓住她。是的,这比什么都要紧!

我正想着心事,听见值班员在门口叫我:梁佩芬,章大队长叫你!

我思想的翅膀戛然折断,从床上一蹦而起。干部的传呼就是命令,何况这是章彬彬叫我。

梁佩芬——

从9号号房到大队办公室,要穿过长长的走廊,约十八米。

这么一点路,我走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我磨磨蹭蹭的,因为我把这次盼望已久的谈话看得过于重要,能否绝处逢生就看这一着,我要把想说的话想得周到一些。

自从进了女监,我看得出章彬彬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她亲自给我剪了头发,她给我挑选了一个好铺位,她从不分配我干重活累活,她曾经通融让我家里送来许多吃的但是,这样一些照应并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像小鸟渴望飞出鸟笼,我渴望走出大墙,可我总没有机会开口。今天是星期天,章彬彬在大队部值班,办公室该不会有别的干部,我再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么想着,我到了大队办公室门口。我喊了一声:“报告!”

我听见这声音并不像是从我的喉咙发出,非常陌生,非常别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说着这样的辞令来见我兵团的战友,少年的姐妹。

办公室里果然只有章彬彬。她很快站起来,把搁在墙角的小马扎拖近桌前,叫我坐下。我注意到,不管大队部还是中队部,到处都有两种椅凳:高些的藤椅,是干部坐的;矮些的小马扎,是囚犯坐的。任何时候,在监狱中人分两类:管教别人的和被别人管教的,绝对不能含混。章彬彬算是最疼我了,也只能让我坐小马扎。

“佩芬,我很早就想跟你谈一次心。”

章彬彬笑了一下,笑得虽然很凄然,但我还是看出了好兆头。

她继续说:“你知道,平常日子,办公室人多,我也不可能跟你多谈些啥。”

我忍不住有点抱怨:“星期天总轮不到你值班?”

“不是轮不到我值班,是人家照顾我。你还记得吧,我女儿章黛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她爸在省城,一到星期天,我就得给她辅导功课呀,做点吃的呀,同志们就不让我来值班。”

一股暖流从心里流过,我用感激的目光迎接她和善的目光:

“你今天特意来看我?”

章彬彬说:“也说不上特意。任思嘉,噢,就是你们的中队长,今天帮我辅导小黛,我就来值班。”

“你孩子有出息,已经上小学了!不像我的孩子,还在幼儿园”一说到孩子,我心里就酸酸的,泪水噙满了眼眶。这是我心头的伤口,哪怕轻轻触摸,也会撕心裂肺一样疼痛。即使在同改之间,一谈起孩子我就想哭,但那种场合流泪是一种徒劳的浪费,我总是竭力忍住,适可而止。今天却不,我要让泪水流个没遮没拦,流个天昏地暗。因为,我要酝酿一种说话的气氛,我要制造一种把难以启齿的话题一家伙迸发出来的借口。

章彬彬显然为我的泪水打动了,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婷婷还在上幼儿园?”

“是的。”

“在家谁看她呢?”

“老杨要上班,我把她扔给小保姆。听说没夜没日地哭”

我的声音低低的,眼泪哗哗地流。

彬彬掏出一包纸巾扔给我。但我没有擦,别说一包纸巾,就是一箱纸巾,也擦不干我的眼泪。

“哦,我想起来了!”章彬彬的口气变得轻松起来,我看这是装的。“你这家伙事业心太重,干起工作来命都不顾,是很迟才要了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婷婷今年才五岁吧?”

我说:“是五岁半,如果不是我出事,我该安排她上小学了。”

“想婷婷吗?”

“嗯,想,做梦都想。”我轻声抽泣着。

“唉!”章彬彬叹了口气,“婷婷也一定很想你。叫老杨抱她来看看你吧!”

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我没有让婷婷知道我的情况。”

“是啊,婷婷还小”

“我让她爸跟她说我出差了,出国了,可是,一个月好骗,两个月也好骗,半年多下来,怎么能蒙得了她上个月省电视台的‘法制教育’专栏上,播放了我的案例,婷婷看到我在法庭上”

其实,这个情节完全是我临时编的。为了争取章彬彬的同情,我不得不撒这个谎。我再也说不下去,也无需再说下去,哗哗而下的泪水足够说明一切。

章彬彬的眼睛也湿润了,抽出一张纸巾在眼角印了印,说:

“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一下,哦,这样吧,下周周五,我一定让你见到婷婷。”

我本能地感到面临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大声叫了起来:

“不!不!”

章彬彬只顾自己说下去:“佩芬,对不起,这事我早该想到的,都怪我太粗心,把这要紧事忘了!”

我坚决摇头:“不!不!我不想在这里见到婷婷!”

章彬彬眼里含泪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你只能让孩子接受这个现实!”

我实在忍不住了,同时也看火候到了,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一边抽泣一边说:“彬彬姐,我实在受不了啦,我没日没夜想孩子,我的精神快崩溃了!彬彬姐,彬彬姐,快快救救我!”

自从入狱第一天章彬彬向我宣布了不能再叫她“彬彬姐”,我也不敢这么叫。铁窗生活像铁一样无情,罪犯和管教之间的鸿沟是不容超越的。这会儿只有我们俩,我这样深情地呼喊,是少年情谊的复活,是内心激情的倾泻,毫无做作的成分。

“彬彬姐,请您看在我父亲的情面上,请您为我的婷婷想想,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唉,佩芬,佩芬!”章彬彬连连摇头叹息。“咳,我哪能救得了你!你、你,你要坚强!”

“我老妈半身不遂,至今躺在病床上,她想我快想死了!我们一起在兵团的时候,她是多疼你呀!你至少也得为她老人家想想呀!”

一说起我妈,章彬彬眼圈就红红的。她和我一起在兵团文宣队的时候,节假日常常去我家,我妈总是给我们包饺子,做好菜;章彬彬的衣服破了,也是我妈为她缝缝补补。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就不信你章彬彬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梁伯和伯母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章彬彬默神一会儿,脸色又严肃起来:“但是,是法律剥夺了他们的女儿,我哪有权力还他们一个女儿!这样吧,你放心,我会常常去看看老伯母,你呢,也要多多给你妈写信。”

“彬彬姐,你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我妈想我,哪里是想看到我的信,她是想见到我这个人!”

“这里是监狱,不是客栈,哪能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呢?”

“我从小就患过肝炎,我现在身体很不好”

“女监有医务所,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

章彬彬是个多么绝情的家伙,她根本不给我一点通融的余地,我只能把我盘算了许久的想法和盘托出了:“不,我这是老病复发,监狱里的医生看不好的,我要到外头去看,我申请保外就医。”

“梁佩芬,你不要太天真了!你以为保外就医的手续随便都能办成的。”章彬彬的脸色更加严肃了。“我们女监一向执法如山。这也是你父亲梁伯教导我们的。真的,办这种事监狱有严格规定,我帮不上忙,请你不要为难我!”

我看章彬彬说得如此决绝,急得一下低声哭起来:“彬彬姐,你该不会忘了,在兵团文宣队,我们俩是睡一铺床、枕一个枕头的姐妹呀!”

“别说了,别说了,梁佩芬!”

章彬彬一叫我梁佩芬,而不是叫佩芬,我心里就发凉,我就觉得她一掌把我推到千里之外。章彬彬哪,你可是说变就变!前一刻我看你还是有情有义的,怎么一瞬间又变成职业的女警官了?也许不完全是你的问题,半年多的铁窗生活已经把我的棱角、胆气打磨得一干二净,只要看见你们警帽上的国徽,只要听到你们说话用冰冷的口气,我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我是罪犯,我是罪犯,我是罪犯!我就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像一只被人打断了脊梁骨的大狼狗,想站也站不起来。章彬彬见我受了惊吓,口气又变得缓和了:“佩芬,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了,只有好好改造,才有出路!”

章彬彬一叫我“佩芬”,我心里又升起些许暖意和希望。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她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当然,她不提任何要求,我也会主动给她可观的回报。我的双膝开始簌簌颤抖,我准备给她下跪磕头。但是,这时走廊上响起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呱哒呱哒,呱哒呱哒,是那种警官穿着大皮鞋的脚步声,是那种夯墙砸地脚步声,我一听就知道是洪大队长,唬得我把没说完的话,没流完的泪,和没能实现的梦想,霎时间全都堵了回去。

片刻,洪大队长果然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她那双很毒很辣的眼睛,在我和章彬彬的脸上溜了两个来回,大概看出我们眼里都有泪痕,话就说得不冷不热:“哟,你们是叙谈旧情呢,还是说起什么伤心事,挺动感情的嘛!”

章彬彬说:“大队长,梁佩芬想孩子了,下星期给她安排一次家属会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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