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彬彬真机灵,她一说我想孩子,就把刚才十分尴尬的局面一下子冲淡了。
“哦,我们研究研究吧!”洪大队长说得拖腔拖调的。她已经完全相信了章彬彬的说法。
洪月娥官儿不大,官架子倒不小,而且知道利用手中的权力。什么“研究研究”呀,居然学会大官们的口气。我当县长、市长的时候,遇到什么不好定夺的事,也是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辞令来搪塞对方的。现在成了阶下囚,听当官的打官腔,就忒反感忒厌恶。但是,我只能顺着章彬彬的口气,再向大队长请求:
“报告大队长,真的,我非常非常想我的孩子!”任思嘉—
今天是我们三中队罪犯家属会见日,用老百姓的话说,叫探监。我来女监后,已经经历过许多家属会见日了,对于女犯们来说,那是些怎样刻骨铭心的日子呀!
昨晚,我在章彬彬家给章黛辅导完功课,章彬彬特意交待我:“你明天一定要特别留意梁佩芬。这是她第一次和小女儿见面,她非常疼孩子,可能会引起很大的思想波动。”
我当然知道像梁佩芬这样有身份的女犯在监狱里见自己的小女儿,将意味着怎样的难堪。我说:“章姐,你最好亲自在场吧!”
“不!我和她女儿、老公都熟悉,在场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们要是提出什么要求,我不知怎么回答好。”
“那好吧,我会多加留意的。”
这“留意”二字,只有我们在第一线的管教员才能听明白。
在铁窗内的亲人会见,是一种人生绝境中的会见,是日日夜夜的思念浓缩在半小时内的会见,是许多悔恨终生的话语倾泻而出或欲说还休的会见。在那短暂的半小时内,女犯也好,亲属也好,都处在情绪紧张和激动的高峰,突然晕厥,大哭大闹,事后又寻死寻活的,真是屡见不鲜。我需要留意的,就包括这一切意外事故。
一上班,我吩咐女犯值班员把女犯们带进工场劳动,然后就去查一次号房。今天三中队安排十名女犯与亲人会见,她们上午可以免除劳动,都在号房里等候。
我走向9号号房时,里头正在吵吵嚷嚷的。原来王莹叫吕金妹下车间干活,吕金妹死活不肯去。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轮到三中队罪犯会见日,吕金妹就有点神神癫癫的,老赖在号房不肯去上班。我走进号房,见吕金妹坐在自己的床铺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吕金妹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老娘和男朋友今天一定会来看她,她希望干部准她的假,她要在号房里等候。
“你真是说梦话了!”王莹的嘴角溢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讥笑。
“会见不是你想会见就能会见的,得有家属申请,大队批准,我们才能给你安排会见。可是,你的亲属和男朋友,连一封信也没来过,你跟谁会见去呀!”
“不!报告管教,”吕金妹认真而固执地坚持,“我昨晚真的做了个梦,梦见他们今天一定会来看我的。”
说心里话,因为吕金妹屡教不改,老是惹事生非,我很有几分讨厌她;但是,一看到她这副木呆呆的模样,我又打心里暗暗同情。我们三中队七十多名女犯,大部分都与家庭取得联系,常常有亲属来探望她们。惟有这个吕金妹,家里的亲人好像都把她彻底遗忘了,入监一年多了,连亲人们的片纸只字都看不到。因此,一到会见日,吕金妹就难免胡思乱想。我看硬扭也不是办法,就连哄带劝地对吕金妹说:“你先到车间干活去,等你的亲属和男朋友来了,我们马上去车间叫你,行吗?”
“行,中队长,你可别蒙我呀!”吕金妹慢吞吞站起来,下车间去了。
接着,我看见梁佩芬呆呆地坐在小马扎上。她今天穿一套干净的号服,头发也刚梳洗过,蓬蓬松松的,比平日清爽多了。但是,她再怎么刻意打扮,号服还是号服,“马桶盖”还是“马桶盖”,有些蜡黄浮肿的脸色也一清二楚地记录着她在狱中的处境,这是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的。我想象着她此刻一定非常渴望见到她的女儿。章彬彬告诉我,梁佩芬爱女儿胜过自己的生命。她也许站在铁窗前把眼睛都望穿了吧!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梁佩芬见到我却坚决要求要取消这次与女儿的会见。
我很是惊异,说:“梁佩芬,你说的是不是心里话?”
梁佩芬使劲点头。
我说:“梁佩芬,你可不要后悔呀!你是严管的重刑犯,又刚来不久,本来是没有条件见你的孩子的,还是章大队长为你说了许多好话,经过监狱长特批,才有这么一次机会呢!”
梁佩芬低着头说:“咳,我这个样子怎么见我的女儿!”
我说:“你女儿非常想念你,你也非常想念你女儿。你总不能坐上十多年牢,一直躲着不见你女儿吧!”
梁佩芬像梦呓一样嘀咕着:“我害怕,我害怕!我非常害怕!”
我说:“梁佩芬,你这种情绪是可以理解的。许多女犯第一次见自己的家属,特别是尚未成年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你一定后悔莫及。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同号房的谢芳也上前劝梁佩芬。她说她第一次见她的男朋友,心情也是如此。天天盼,夜夜盼,可是真临近会见那天,自己简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第一次会见过去了,以后心情就比较平静。多少外省籍的同改,天天盼着亲人来探监,一年盼到头还盼不到一两回呢!她又压低嗓门说:“你刚才也看到了,像吕金妹,入监以后从来没有一个亲人来看她,她的情绪总是稳定不下来,人都有点神神癫癫了!”
谢芳说得在情在理,梁佩芬木呆呆地听着,眼睛里有了泪光。我想,渴望见到小女儿的火焰又在她心中升了起来吧。果然,梁佩芬在内心搏斗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好吧,中队长,我在这里等着。”
谢芳今天也轮到与亲人会见,打扮得格外清爽。她是那种特别细心的女人。其他女犯新旧号服都是轮换着穿的,谢芳可不,她平日常穿的只有两套旧号服,即使袖筒和膝盖上磨出大窟窿,她也打上补钉穿。她最满意的一套白洋布的、领子和袖口都滚着蓝边儿的新号服,总是留在会见日才肯穿。同改们都笑话她把这一套号服当成她的礼服,只有在会见日,她才穿上簇新的散发着棉布清香气息的号服去会见她的男朋友。
我看到谢芳今天又穿上崭新的号服,短发梳得一丝不乱,脸色苍白,清瘦,大大的眼睛清亮、忧郁,我走近她的时候,甚至还闻到一股檀香皂的香气,就笑着打趣道:“谢芳,你每到会见日就穿上这套新号服,是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呀?”
谢芳和我一样也是一名硕士,又是女监中学历最高的女犯。
可能是在某些方面“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缘故吧,我跟她说话特别随和。
“不!”谢芳凄然一笑,“铁窗里的女人,哪有这份好心情?
我尽量穿得好一点,只不过想让我的男朋友看我在这里过得还可以,少为我操点心。”
我心里怦然而动。谢芳出事后,他的男朋友高汉文不改初衷,一直爱着她,每月都要从老远的省城赶来探监,在女监早已传为佳话。听他们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也心心相印,我真为当今社会还有梁祝、宝黛那样古典式的爱情而感到诧异。
我又走了几间号房,看看另几名等待会见的女犯的精神状态。还好,这几名女犯都是过来人了,一临到会见日,虽然也处于一种不安的期待中,但是,她们的心绪不像梁佩芬那么复杂和狂躁。据我观察,一般来说,来自山区的女犯比来自城市的女犯更有承受力;来自社会底层的女犯比来自社会高层的女犯更有承受力。这也难怪,官员罪犯与庶民罪犯,他(她)们入狱前后在境遇上的反差,是远远不可同日而语的。梁佩芬不要说在西源市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频频在电视上曝光,在会议上亮相,就是在家庭中也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女儿的心目中,也一向是荣耀的化身,是幸福的源泉。听章彬彬说,婷婷上幼儿园,常常是妈妈的小汽车接送的。她像小公主一样被人宠着爱着疼着,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当大官的母亲吗?如今的社会风气如此,梁佩芬一点不会感到奇怪。现在好啦,梁佩芬将以一个囚徒的身份出现在孩子跟前,孩子能理解这天上地下的变更,能承受这五雷轰顶的打击吗?梁佩芬啊梁佩芬,你就是有这许许多多顾虑,才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女儿吧?
我到会见室走了一圈,检查一下这里的准备工作。会见室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长形大厅,一条小课桌一样宽度和高度的水泥横台,把大厅隔成两半。横台两侧都放着凳子,里侧坐女犯,外侧坐家属。我所见过男监的会见室与此大不相同:男监会见室都用钢化玻璃把罪犯和家属隔离开,可望而不可即,只能通过送话器对话。相比之下,女监会见室要更加文明和开放,也更方便会见者的感情交流。这种不同,其根据首先建立在女性罪犯性情比较驯顺这个基点上。会见者坐在横台两侧,可以轻声交谈,可以握手拥抱,可以相互擦拭眼泪,但是,绝不准说不该说的话,管教员们须臾不离地在身后走来走去监视着,那一溜半人高的横台就如同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我走进会见室时,好几个“宽管”的轻刑犯已经在这里整理打扫了。她们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把横台和椅凳抹得一尘不染,窗台上,墙根下,摆上一溜儿姹紫嫣红的盆花,硬是在一个令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悲的环境里制造出一种春风扑面的气氛。
清水潭女监环境的优美、幽静和整洁,几乎像一种品牌商品一样在A省广为人知,于此亦可见一斑。
几名在食堂干活的“宽管”女犯,已经推着满车的馒头、肉包、油炸饼等等食品候在门口,这是专供探监的家属买了慰问女犯的;大厅一角有一爿小卖部,也准时打开了,里头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家属们常常会应女犯的要求,就近买些东西。女监医务所的一名女医生也准时到位,她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一副听诊器,在会见室走来走去。她的职责,是随时抢救那些在会见时,因为过于激动、悲伤而突然昏厥的女犯或女犯亲属。
还有一项准备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女监门口的值勤岗哨。我把今天预约探监的名单给了门卫,他们才能根据这个名单,对家属们携带的物品进行认真检查,然后才准予放行。
我穿过大操场向门卫走去,看见门口等候会见的家属已经排成几十米的长队。探监者有的穿得土里土气,手上提着竹篮、竹篓和编织袋什么的,那肯定来自山区农村;有的穿戴入时又拎着礼品盒、旅行袋的,自然来自大城市;还有些是自己开着小车来的,就显得更有身份了。我走进岗亭跟门卫说话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从一辆桑塔纳轿车走下来。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大步向我走了过来,问我是不是三中队的中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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