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进洗手间站在瓷盆前洗了手,又对着大镜子理了理鬓发,压了压警帽,整了整警服。我们赵监狱长要求干警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警容整肃,仪表端庄,一丝不苟;作为一个姑娘,我当然也非常重视自己的直观形象。也就是说,我在洗手之后,对着大镜子像鸟儿修饰自己的羽毛那样,认真地修饰自己足足有两三分钟。这时,我意外地听到从蹲坑里传来一场非常有趣的对话,或者也可以说,我听到了一场非常有趣的“厕所评论”。
我在这里得事先向读者致歉。非常遗憾,你看,我又提到蹲坑或“厕所评论”,这显然非常不雅。但是,我们得老实承认,这是机关文化之一绝,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这类琐事,它与我们的故事又大有关系,我就不能不实录不误。
“林红,你说怪不怪,关飞鸾那篇文章早不出,晚不出,恰恰在年终考评的时候出来了。”我听出用尖尖的嗓音说话的是董雪。
另一个在邻座蹲坑的林红压低嗓音回答:“是啊,我也有这个想法:这时候在报刊上发一篇文章,让女犯自己现身说话,比起本大队干警说上十句一百句好话还管用呢!”
“没想到章副做事这样有心计”董雪的声音低得像苍蝇。
“我听说那篇文章是任思嘉布置关飞鸾写的,真的吗?”林红的声音轻得像蚊子。
“可不是,任思嘉自己都承认,那篇文章是经过她的修改,又由她亲手寄出去的。听说洪队为这件事还批评过她,说她无组织无纪律。”
“没想到这事还这样复杂”
“听说洪队很恼火,咱们可得当心点,别卷入头头们之间的矛盾,,
我的心怦怦剧跳不止,深感偷听别人的谈话是不道德的。她们还聊了些啥,我不敢往下听。同时,又听到蹲坑那边响起哗哗水声,董雪和林红“办公”已毕。我往大镜子里的自己匆匆一瞥,便大步离开这是非之地。但是,董雪和林红的“厕所评论”
留给我的气愤久久不能消除。说什么“想不到章副很有心计”,说什么“听说那篇文章是任思嘉布置关飞鸾写的”这些议论跟洪月娥对我的盘问如出一辙。如果说得明确一点,就是在章彬彬的授意下,我任思嘉去布置关飞鸾写了《冬天的阳光》,好在年终考评中为章彬彬制造舆论。看看,她们在背地里也不知啐了多少唾沫,洒了多少油彩,轻而易举把章彬彬描绘成沽名钓誉的阴谋家,把我勾画成抱头头大腿的小丑?我气得好几晚没睡好觉,真想找她们理论理论。但是,人家不是当面说的,也不是在会上说的,仅仅是一种“厕所评论”,我怎能去找人家的岔子?
像鲁迅说的那样,我如入无人之阵,感到彷徨而孤独。
我认真细想,趋炎附势的小人在我们大队也是有的,那正是董雪自己。我前面说过,董雪是刚从狱警专科学校毕业出来的学生,父母兄弟都在农村务农,上无靠山,下无地盘,出身底层的境遇使这一类女孩子,比起城市姑娘要懂事得多,机敏得多,也更加会察颜观色和保护自己。她每回回老家探亲,总要带一点土特产“孝敬”大队长;在队务上大队长有什么吩咐,第一个积极表态的肯定是她;甚至在节假日,也会主动到洪月娥家帮着洗洗刷刷收拾屋子。这类人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和观点是没有的,凡事利己就是最高的原则。有啥办法,董雪是一名没有多少本钱的新兵,她的告假探亲、路费报销、入党提级、警衔晋升一切都掌握在洪月娥手中,怎么能不在年终考评的关键时刻,给大队长抬抬“轿子”呢?
这次年终考评是我走上社会后,头一次亲眼目睹人们在名利这块试金石面前不加掩饰的大亮相。临近考评的十来天,我就开始看出人们像卡通片上的人物,有点夸张而变形了。董雪过去是一条懒虫,出早操十次有六七次要迟到,现在她忽然非常振作,大队长的哨音一响,她第一个就在队列中站好;林红过去最怕打开水扫地,现在却成了我们三中队的打开水的“专业户”;洪月娥过去只埋头抓生产,管教这一摊都撂给章彬彬,现在常常在监室里转悠,一会儿找女犯谈话,一会儿找管教员谈话,好像离了她五大队就玩不转。甚至,我想起上个星期天洪月娥慷慨解囊请年轻干警吃了一顿饺子,很可能也是一种“感情投资”。人啊,是一种多有心计的动物!
我发现不少干警都人模狗样假模假式地装起正经来。不管在大队还是在中队的办公室里,嘻笑怒骂的声音几乎绝迹了,调侃和玩笑的话也不敢说了,干警们变得谨慎小心,少言寡语。我像一只刚刚出壳的雏雁,渐渐感到肃杀而严寒的冬天正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地大步逼近。
年终考评动员开始,我就明白它对人们有着何等意义了。它要经过个人述职、民主评议和群众测评这么几个阶段。述职和评议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没有谁愿意说点真事。到了测评阶段,可就动真格的了,因为这是背靠背进行的,群众在一张表格的“优秀”、“称职”、“基本称职”和“不称职”这四栏上,可以对领导行使惟一的一次民主权利,根据你自己的意愿打上个“√”,表示你对这个干部的总体评价。如果你对谁都能“√”他个优秀,那也好办,把好人主义贯彻到底好了。问题是“优秀”
的比例有限制。比如,我们五大队两位正副大队长之中,只能决出一名“优秀”,而连着三个年度都获得“优秀”的干部,又意味着可以晋升一级。这样,就往往把一个单位的人际矛盾人为地加剧起来。
我们五大队的年终考评,在干部述职、民主评议阶段,开头也是互相评功摆好走走过场。可是几天会开下来,洪月娥看见干警们对章彬彬竟是好评如潮,说她对群众关心,对女犯耐心,既有开拓意识又有文明风范,等等,等等,洪月娥黑着一张包公脸,慢慢的有些坐不住了。
洪月娥拿出那本《大墙内外》杂志往桌上一拍,说:“你们说章副这个好那个好,我都不反对,可是要是说起怎么管教关飞鸾,我可有不同看法。不就是给关飞鸾采些草药嘛,值得这么大吹大擂的,你们看,还上了大刊物,也不知宣扬了些啥思想?大家都看过关飞鸾的文章吧?”
大家声音参差不齐地回答:“看过。”
洪月娥说:“好吧,我们就先议一议这篇文章。要不,什么都要乱套了,是非曲直都没个标准,还搞啥考评?”
洪月娥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很有火药味,我和一些年轻干警都大吃一惊。会场上一片肃静,没有谁敢发言。洪月娥拿眼睛瞅董雪,示意要她带个头。
董雪一向是洪月娥的应声虫,要在以往,她会一套一套的长篇大论,附和大队长的意见。可这事叫她太作难了,她再怎么当跟屁虫儿,也不敢去得罪章彬彬呀!她就支支吾吾半天说:“那篇文章我也没有认真看,只觉得这个关飞鸾有些情况没有搞落实,比如,章副的职务是副大队长,口口声声称她大队长,这不好”
洪月娥又瞟林红一眼。林红就说:“我看那篇文章不一定是关飞鸾写的,你看那篇文章文字通顺,段落分明,还会引用古诗,关飞鸾能写得出?不,她只有高中文化,平时叫她写一篇墙报稿都写不好,她哪能写出这样的大文章?”
林红这家伙真是一箭双雕:既暗示章彬彬可能在暗中搞了名堂;又捎带着敲我一棒。
这原在我的意料中。我听过她们的“厕所评论”。林红平时也一直跟我过不去,她是来了三年的警校生,当不上中队长,而我一来就在她之上,她一直不大服气。
下面再没有人开口了,洪月娥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她振振有词地列举了《冬天的阳光》的三大罪状:一、它的“出笼”
(她真的就用了这个文化大革命中常用的字眼)就不对头,没有经过她大队长审查,也不知道怎么发表出来的;二、宣扬对罪犯的温情主义,监狱是专政机关,不是慈善团体,对罪犯如此婆婆妈妈,哪天罪犯造起反来,叫你脑袋掉了都不知怎么掉的;三、历来只有把党比作红太阳,现在,把一个干警比作冬天的太阳,到底想宣扬什么思想?
我的妈呀,洪月娥一家伙给这篇文章扣了三顶大帽子,使用的语言大都跟“文革”时的常用语差不多,把大家都吓懵了。会场上一片肃静,有人在偷觑章彬彬的反映。大家都知道,洪月娥明的是批评关飞鸾的文章,暗的是要给章彬彬难堪。大队两位领导的矛盾已经表面化、白热化,下面的干警觉得得罪谁都不好,便在沉默中保持中立。
静场持续了许久,章彬彬才缓缓站起来发言。她首先声明,这篇文章寄出去发表,她事先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决不会同意。因为对哪个女犯改造取得一点成绩,是大家的功劳,是党和政府政策的威力,她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她不能同意说这篇文章宣扬温情主义。关飞鸾患了重病,管教干部给她找药送药,治病救人,那是最起码的人道主义。
洪月娥接着反驳。她说:“章彬彬呀,我不得不提醒你,你搞温情主义是由来已久的,梁佩芬刚入监那会儿,一再让她的家属给她送好吃的东西,派活只给她派轻活。你看看,这是不是温情主义?这样下去,犯人在狱中都能过上幸福生活,还谈什么改造?”
洪月娥老这么无限上纲,我实在受不了,忍不住拍案而起。我说:“洪队,关心女犯不能跟温情主义画等号,倒是你老爱打骂犯人,是缺乏人道主义,是狱卒牢头的旧作风。”
好了,我这话一下子把洪月娥刺痛了。她气得把眼睛睁得溜圆:“小任,大家都知道你和章彬彬特别要好,可是在革命队伍里,好也不是这么个好法。听说关飞鸾那篇文章有很多就是你代她写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真值得大家想一想!”
洪月娥三言两语就把我描绘成章彬彬的小狗腿。我当然一百个不服气,就给以狠狠的反击。
这样一来,我们五大队这次民主评议就闹得不可开交,开了两天会也得不出个结论。但是,洪月娥的目的却达到了,戴在章彬彬头上的光环至少是砸碎了,她的威信不能不受到影响。最直接的结果,是接下来的群众测评,洪月娥以微弱的多数—13票对12票,险胜章彬彬。
也就是说,已经连续两年考评获得“优秀”的洪月娥,今年又再得个“优秀”,自然就晋升一级,成为三杠三星的一级警督,而章彬彬则原地踏步,仍然是三杠两星的二级警督。
章彬彬倒还能够泰然处之。但我觉得章彬彬这一分输得太窝囊,太不公平,气得我好些天不愿跟洪月娥、董雪和林红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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